宋俊嶺: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中國國際城市化發展戰略研究委員會委員
小街前不久修葺完畢:平坦的柏油路,刺鼻氣味已經散盡,路面尚未見白漆的交通標志線。整齊的道崖石圈內,綠地新土尚未長出綠草。時間是晚上將近十點鐘,馬路西側高臺階上的中低檔飯館的川味府前燈火通明,當街大排檔生意方興未艾。整個一夏,這里晚間生意火爆,特別是新添了許多外國留學生,各種膚色都有,已成當地晚間一景。更有趣的,新近,一名電吉他歌手,常在餐客桌間穿行,隨時應客人點歌,吟唱歌曲。只見他熟練地撥弄電吉他,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有出租車司機點單,要個通俗的,“小妹妹坐船頭,哥哥我在岸上走,我倆的情,我倆的愛,向纖繩蕩悠悠,蕩悠悠……”掌聲四起,好不熱鬧!又應一撥大學生點唱,只聽藍調音樂的前奏開始,隨即憂郁的情調很帶有劉歡味道:“……昨天~已有的榮譽~,已化作遼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我不能隨波浮沉,只為了至愛的親人,再苦~再累~,也要堅強,只為那期待眼神~。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萬般熱鬧的街頭,一下子竟十分安靜!
暑熱已經退去,秋涼剛剛降臨。人們已不理會街上時時穿行的汽車。飯店大玻璃窗內,頭戴方巾花帕的服務員小姐們也看呆了,聽呆了。臺階上下,店鋪內外,一個個都那么專注于演唱者的表演和詞曲欣賞。不經意間,只見三四米遠,明亮燈光以外,半明半暗道崖石上,齊刷刷滿滿地坐著一排民工,少說也有三十多人。老的五十多歲,小的將近二十。衣服上白灰漿斑塊已經干涸。許多年輕的,索性赤膊;臉,手,腳,卻已洗的十分干凈,多數腳穿拖鞋。他們坐在新砌好的道崖石上,整整齊齊,又自然而然。人那么多,而一個出聲的也沒有,都那么安靜地、凝神地欣賞歌曲演唱。臉龐,眼神,情態,都同白天喧囂工地上的粗獷、呆滯迥然兩異。演唱者的詞曲,藍調的音樂,喚出他們心靈情感中細膩、柔軟的東西。他們專注于演唱者,我則專注于觀察他們。他們為歌者詞曲而感動,我則為他們的感動而感動。他們才是這城市大舞臺上真正出色的演員!此刻,呈現出城市亞文化普通而出色的一景!
亞文化是指時間、空間、內容、參與者范圍都很有限的一種具體文化活動。城市是文化的容器,而這大容器時刻滋生出細微的文化新苗。就是各種各樣的亞文化群落及其載體。經年累月,這些亞文化群落積攢、發育成為眾多的古代名城,這些名城又成功地主導了各自的民族文化和歷史文明。如今,古都經歷過歷史劫難,于萬種祥和景象中重又逐漸煥發生機:紫竹院西南門內短短回廊下,近年來形成了個京劇角。每天清晨,生、旦、凈、丑,在胡琴鑼鼓伴奏之下,男腔女調,不絕于耳。再向東面走,八宜軒東側尺幅臺地上,每逢周四上午,女聲合唱悅耳的旋律,準時響起;冬泳隊則在麥鐘橋迤西三岔口水面上,從盛夏到嚴冬天天游泳。熱鬧的英語角,堅持了數年,吸引了無數英語愛好者和外國友人,相互溝通交流。總之,浩大深邃的城市文化莫不由涓涓溪流積累而來。這其間包括最古老的祭祀儀式……當原始人某族群,以粗石堆起人類第一個祭壇,點燃第一堆祭火,首次供奉犧牲的時刻,城市的核心概念就在這火光中被點亮了。其后形成、發展的一萬年中,城市留給人類的最寶貴東西就是文化。人類,憑借文化脫離野性,走向神性。
叔本華說,“人,是神靈和野獸之間一條懸索。”城市的使命是要促進人類文明化。而并不太久以前,這座城市,以及許多城市,都曾經癲狂,曾隨意殺傷、抄家、燒書、打碎佛像,拆毀寺院……文明進程質變發生時,漸進過程中斷。可曾還有人記得?城市文化歷史橫亙著一道空白。
城市是文化的容器。那么,打碎的城市,就是無數文化碎塊。城市本質上是人性的物化和延伸,打碎城市,也就撕碎了人性。建設城市,從根本上說是重建人性,是人性復歸與整合。托爾斯泰《復活》的開頭說:“盡管好幾十萬人麇集在不大的一塊地方,千方百計把他們聚居的那塊地方毀壞得面目全非,盡管他們把石頭砸進地里去,不讓任何植物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盡管出土的小草一律清除干凈,盡管煤炭和石油燃燒的煙霧彌漫城市上空,盡管樹木伐光,鳥獸趕盡,可即使是這樣的城市里,春天也依舊是春天……”這種主旋律同樣適應于人性。文化與人性,相輔相成,這就是無數亞文化生機之所在。芒福德說得好:優良的城市經濟模式恰在于關懷人、陶冶人。積極的城市建設和設計者,不要忽略觀察、營造和復制無數亞文化賴以滋生的可貴場所,還須鑒別惡俗,莫良莠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