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逵:中國國際城市化發展戰略研究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資深研究員
今天,2017年4月23日,正好是袁庚老人的雕像在深圳蛇口海濱落成的日子,在這個日子里討論“中國的城市多還是少”很有意義。
農村家庭靠前赴后繼“跳農門”改變命運
中國的城市化率從南宋時的22%,到鴉片戰爭前后的5%左右,又經過半個世紀,城市化率提高了0.9個百分點,止跌回升,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進程。不管那個時候過程多么緩慢,畢竟止住了不斷下滑的趨勢緩慢回升。原因在于鴉片戰爭一聲炮響把中國拉到世界文明的交流網中了。1960年到1980年,由于閉關鎖國,中國的城市化率20年未變,長期停滯。改革開放高歌猛進,城市化率一路提升,現在超過一半的中國城市居民是改革開放后走進城市的。如今中國的城市化率已經達到57%左右,所以,只要對外開放中華文明就有希望。
那么,城市對于農村人到底意味著什么?湖南省的一個村里有座碑亭,現在是省級文物,碑的背后鐫刻著毛澤東主席在農業合作化時期寫下的最長一段按語,核心是講一定要鞏固貧下中農在合作社中的領導地位。這是一個合作化時代的典型村,一對老夫婦70多歲,住在村里,戶口、承包田、宅基地都在村里。老兩口的兒子和兒媳20年前來到鎮上,與當時大量洗腳上田的農民一樣,吃商品糧,不再種田。鎮子很小,之后新街建成,老街居住著老居民,新街居住著30多年來洗腳上田的農民。新街上的人能干、能闖、吃苦耐勞。兒子在新街開了一家建材店,媳婦開了一家肉鋪。小鎮上的肉鋪一般早晨經營,10點、11點就賣光了,檔位和房間兼營一個麻將館。由于經濟規模不夠,鎮上的經營往往采取工商兼做、各業兼營的方式。兒子兒媳把戶口留在了村里。到人大選舉時,他們擁有城鎮居民的選舉權。如果把戶口遷到鎮上,他們就會失去土地承包權和宅基地,鎮上又沒有像北京、上海這樣大城市的公共服務。所以可見,我國基層村鎮的戶籍和選舉權并不完全重合。現在,他們分別在省城長沙馬王堆市場買了一個鋪面,在縣城買了套房,為孩子的未來做好了準備。大女兒在上海上大學,小兒子在縣城讀高中。這就是一家祖孫三代從鄉村奔向城市的故事。
祖孫三代以兒女為主力、老夫婦殿后,扛起孩子向著縣城、向著省城、向著一線城市長途跋涉。中國農村家庭為改變命運前赴后繼奔向城市,靠的不是集體化,不是貧下中農在合作組織里面的主導地位,而是“跳農門”。 改革開放最偉大之處就是還中國農民以人身自由,這是城市化的內生動力。
城市的行政級別決定公共服務水平
對于城鎮的劃分,英國是根據教堂的級別而非人口來定,美國有2000個居民的地方就可以申請成為一個城市,而我們國家20萬人的地方卻是一個鎮。在中國,城鎮無關宗教和人口,而是行政體系下的一個節點,姑且稱為“非農聚集區”,它以級別劃分為鄉鎮、縣、地級市、省會城市、直轄市,以及統稱為經濟功能區的特區、經開區、高新區、保稅區、出口加工區、綜合配套改革實驗區。“非農聚集區”自上而下,逐級領導,對農民而言第一個落腳城市就是鄉鎮,但它規模小、效率低。
中國的城市主要不是“因商而興”或“因工而興”,而是“因官而興”。因此,全國排名首都第一,各省排名省會城市第一,依次類推。這使得“因商而興”和“因工而興”的城市極少,新中國后逐漸增加“因工而興”的城市,也要被賦予行政級別后才可稱為城市。
中國的行政服務掛鉤行政級別,級別越高服務越好。北京擁有全國1/3的名醫,海淀區擁有全國1/3的兩院院士和至少10%的“211大學”、“985大學”,這種公共服務的高配置是建立在北京的行政級別之上的。基于對優質公共服務的需求,年輕人聚集到長沙、北京、上海等地,而鄉村只剩老人留守。部分工業區以招商引資、增加工業產值為目標,對提高人民群眾生活水平、提高公共服務質量的動力不足。
因此,大城市人口爆棚、鄉村空心化、工業區產城分割等問題,與公共服務配置不合理密切相關。
何謂好城市?
蛇口,是我心中最好的中國城市。它由袁庚開創的工業區一手建設起來,4平方公里的面積產生了像王石、任正非、馬明哲等等一批非常優秀的企業家,產生了招商銀行、平安銀行等出色的世界500強企業,出現了改革開放以來引領時代潮流的理念——“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空談誤國,實干興邦”等等。在我看來,蛇口就是一個當代中國海洋文明的城邦。蛇口與古希臘散落在海邊的城邦相仿,由公民監督制約政府的行政官員,高度自治之下發展工商業,實現全球化。
首先,好城市由市場造就,“因商而興”符合市場規律;要有充分的自主權,像古希臘的城邦時期的雅典,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城邦,西北歐時代的安特衛普和阿姆斯特丹,每一個城市就是一個共和國。
其次,好城市的產業并非一鎮一品,而是產業多樣、創新創業蔚然成風;城市空間緊湊、步行尺度適宜。好城市的標志之一就是路網密度。歐洲中世紀的很多老城市,路網密度超過每平方公里20公里;中國現在很多城市的路網密度僅為4公里, 500米一個路口。去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城市規劃建設管理的意見提出,城市中心區要補足路網密度達到每平方公里至少8公里。
第三,城市空間要功能混合。在緊湊空間、步行空間內功能混合,使城市運行充滿生機。像蛇口出現了中國第一個由社區居民眾籌方式組成的基金會,袁庚同志的雕像落成就是基金會首倡。社會組織、社團組織、社工組織、志愿者組織層出不窮,使城市充滿活力。蛇口已成為“最適宜人類居住生活的地方”。
中國城市多了還是少了?
中國城市的創新氛圍太少了。很多地方的項目割肉賣血招商引資:為20萬輛汽車產量劃地幾平方公里,不惜填埋萬畝荷塘為代價……缺乏創新思維。
中國城市的緊湊空間太少了。在上世紀90年代我國已經成為世界工地,北京、上海的建設量均超過全歐洲,建出的城市卻無法與歐洲城市相媲美。大量鋼筋混凝土的堆砌,造就了全世界欄桿和圍墻最長的城市,把人與人隔離開來,人與人的交流空間越來越小。
中國城市多樣化的產業太少了。龍頭企業、支柱產業備受重視,小微企業不被關注。
中國城市的陳舊觀念太多了,平庸且效率低下的空間形態太多了,產業單一、創新乏力的地方太多了。中國城市化率已高達57%,遭遇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從歷史角度來說,中國“因商而興”的城市太少了。以漢口為例,漢口商業十分發達,但其行政體制供給極其貧乏,使得民間組織、商會組織非常完善。所以,漢口、朱仙鎮、景德鎮等名鎮成了權力的沙漠,卻是商業的熱土,但這類城市太少了。
中國沿海城市太少了。明清時代,片板不許下海,沿海幾乎沒有好城市。據測算,山東沿海的城市密度(即單位公里海岸線的城市個數)僅為地中海北岸的1/20,我國海岸線本來不多,然而濱海城市很少。沿海地區土地資源不足,對農業發展不利,但十分有利于發展工商業。但我國沿海城市化的基礎薄弱,沿海的高速公路21世紀才建成,沿海高鐵也剛剛打通。
個性鮮明的城市太少了。近代以來,像盧作孚規劃建設的北碚個性鮮明。基于北碚的相對自主性,它有自己的城市規劃條例、城市建設的導則等等,在行政上、武裝上都相對自治,所以北碚當時是中國西南文明復興的一個重鎮。
相對地,中國有實無名的城市太多了。比如順德,所有的鎮都是經濟強鎮,人口均在20—30萬人,出了美的、碧桂園這類集團,幾千億元的產值、幾百億元的GDP、上百億元的財政稅收,超過我們內陸的很多地級市,但它只是鄉鎮級別。
人為打造的城市太多了,例如佛山市,本是佛山地區行署,名義上代管小佛山市以及南海、順德、高明、三水等地。2003年,人為打造大佛山市,將原來的順德市、南海市全部變成佛山的市轄區,把原來的小佛山市叫禪城區,這種打造人為增加了行政層級,特別是交通規劃將原本可與廣州直接對接的順德南海,人為在佛山匯聚,造成珠江三角洲的人為割裂。
行政設市的利弊
上世紀80年代,國務院設立了一批較大的市,這在工業化地區非常必要,也有利于城市經濟與建設的發展。但在欠發達地區,地改市成本消耗大,部分地區政府對下“抽血”、對上截留,區域經濟發展受到損壞。
計劃單列市的體制給沿海如寧波、大連、青島、廈門等城市相對自主權,實踐效果很好。
鄉改鎮、撤鄉并鎮的過程與取消農業稅息息相關,農民的負擔減輕了,但村委的負擔加重了,文山文海,80%的精力要對付來自鄉鎮的檢查評比、做臺賬。
市改區是權力上收——規劃權、國土權等權力上收,致使全市范圍內的土地指標過度集中,縣市級區域建設用地供給不足。
鎮級市曾以容桂、獅山、虎門作試點,但效果不明顯。
部分區域性中心城市為爭“國家級中心城市”,縣市改區,僅把人口增加放在首位,對城市發展毫無意義。
行政設市的檢討太少,國家標準落后不變。改革需要多做檢討,需要自下而上、簡政放權、創新驅動、深化改革,需要去行政化、修改國標、因地制宜,名實相符。給北上廣創造點資金、人才的反磁力,讓中國城市化更加公平,實現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