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呆久了,不時會有親友來訪。不出幾日,往往在恰逢玩得起勁、意猶未盡時問起這樣的問題:英國有工業么?而后我們就彼此費解地看著對方:我覺得這問題怎么那么沒常識,他覺得真的很奇怪。問的人多了,我自己也開始反思,英國自然是有工業的,為什么大家要問這樣的問題。英國的工業化是很徹底的,大大小小的“工業園”每個鎮總是要有幾個的。甚至比較偏僻的小村莊,像德比郡位于山谷間的德文村(Derwent)都有非常現代化的工業區。我甚至帶著來訪的親友參觀了一些工業廠區,但是他們似乎還是覺得沒有工業。
百思不得其解后一次回國,看了一段關于富士康的短片,恍然大悟,如果這是我日常理解的工業,那英國的確沒有工業。不是規模的問題,不是污染的問題,甚至不是器材的問題,而是“人呢?”通常,中國的工業區上下班時以“萬人”計算來往于車間和生活區的人數,往往中國一個工業區的人數就是英國一個鎮的總人數。同樣是工業,英國企業家為了滿足自己生活需要,根據自己的特長建立工廠,解決本地人口就業需要,產品滿足本地及周邊市場的需求;前期投資由于信用不足,大多建立在自己的儲蓄基礎上逐漸開拓市場,慢慢做大。這樣草根的工業發展模式在中國似乎成了天方夜譚,雖然同樣是為了滿足生活需要,根據自己特長建立工廠,前期投資卻往往超乎想象,進而以體量優勢促成價格優勢,不但解決本地人口就業,還從遙遠的地方拉來一批心甘情愿背井離鄉、夫妻離散的人來就業。產品滿足全世界的需求,并以產品遠銷歐美為榮。最可怕的是要么一次性做大,要么血本無歸,可以說是以全副身家連帶借款人的血汗錢豪賭一筆。
我剛到英國就開始接觸英國式的工業,身邊的同學相繼到工廠勤工儉學,所謂工廠大多是食品廠,以三明治廠、蛋類加工廠、香腸工廠為例,每家工廠的夜班都吸收了不少我的同學。這些廠區位于城市的邊緣,不算太遠,一輛自行車就可以上下班。這里的產品負責提供給附近幾個城市的各大超市,英國人計算過,每年他們吃掉的三明治壘起來可以通到月球再回來,具體是不是真的我就不清楚了。
這些城市周邊的工業園區涵蓋了各種各樣的產業結構,他們幾乎都有同樣的特征:面積大,有巨大的卷簾鐵門適合卡車進出,多為高凈空的鐵皮頂建筑,少則幾百平方米多則幾千上萬平方米,內部障礙物少。而使用這些建筑物的工廠也有共同點,倉儲型和物流型居多,有輕加工的生產功能,如果是加工型企業,有大量的自動化流水線,員工人數不多。所以往往當我帶人參觀這類所謂的工廠時,看見井然有序停放著的辦公車輛,人煙稀少的街道,大尺度的建筑跨度,偶爾還會有一兩個倉儲型的大超市什么的,他們想到的往往是“辦公樓”或者“倉庫”,這反而進一步鞏固了英國“沒有工業”的印象。
大學畢業以后因為傳統建筑行業的萎縮,我一頭扎進了工程建筑里去。這時我發現英國每個地方都有標志性的工業產品,比如高壓管材之間的密封圈,要打電話去格林斯比(Grimsby)訂購,離諾丁漢郡最近的成品柴油要打電話去林肯郡,租用建筑器材電話打到諾丁漢東北方,防腐蝕涂層到利物浦附近的維勒爾(Wirral)半島找公司。顯然對于一個本身國土面積就不大,道路交通又非常發達的島國,這樣的工業化分布是相當合理的。這樣的分布還有傳統,前陣泰坦尼克號沉沒百周年,電視上播了泰坦尼克號建造的過程,在這個記錄片里重現了修造大船的經過,此時我發現船骨是愛爾蘭的,鐵鏈是德比郡的,船錨是舍菲爾德的。做成一件大型工業項目往往要舉全國精英,通過完美的物流配合完成裝配。
集成化的大規模工業曾經是英國工業的一大特色,利物浦的斯坦利煙草公司為了儲存一年間全世界需要的煙草,在上世紀初建成了斯坦利港,號稱世界最大的磚結構建筑。威爾士的南部山谷地帶曾經提供世界燃煤的絕大部分需求,余下的由約克郡提供。格拉斯哥和米德斯堡曾經建造了世界上絕大多數的遠洋貨輪。即使在今天,大規模的工業依然局部存在,我工作過的煉油廠4個,發電廠不下5個,汽車工廠無論大小不下4個,造紙廠1個。這些地方與中國差距并不大,只是人少了些,每人管理的機器多些罷了。倒是工業化的另一個極端:工藝化的細分總是對我極具吸引力。
這樣的細分到底能夠到什么程度呢?我一個朋友喜歡老爺車,我自己的摩托車也經常拜托他修理。有一次前輪的輻條“龍”了(輻條張力沒有調好,前輪晃抖得很厲害)我去找他修,他把我推薦到萊斯特火車站拐角一家小店,打開門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在給各種輪子“拿龍”,不光有摩托車、自行車,還有古董老爺車,現在國內很火爆的“摩根”牌木架跑車的輪子我也看見了。坐等拿龍的功夫聊天,原來這個店是他做學徒時師父創辦的,師父走后師母晚年,他獨自撐起了這個門面并且讓師母收益,所以師母離世以后就把店傳給他了。店的名字依然以師父的名字命名。一家店,兩代人,現在由一個老人獨自撐起,卻在修理各種高端的商品。要是說有什么不一樣了,他現在不用英國本地的輻條了,改用中國制造的輻條。
一件微小的工序,一個熟手技工,一家近百年不變的小店,英國的工業經常是以這樣的縱深來維持一個家庭的日常開支。近些年,英國媒體開始挖掘類似這樣的老匠人,比如,專門為了改裝瑪瑟拉提牌的某年份的某款車型中間一個非常容易損壞的零件,而設立的小作坊;或者是為了改裝莫里斯牌(Morris)老爺車木質車身而設的木匠鋪。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小作坊并不能叫做工業,它們更像是服務業中的一種。這些小作坊的業主在認清自己的市場劃分以后,除了前期的一些創新以外就不再創新了。媒體經常悲憤地說,這些傳統手工藝者如果沒有生意可能很快就無法維系了。可是從一個中國制造業從業人士的角度來看,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不該以這種方式存在。
每個國家都有本國的工業特色,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中國顯然是“規模”;日本可能是“精密”;德國可能是“嚴謹”;那么英國一定是“傳統”。
曾經一場名為“工業革命”的技術飛躍改變了世界的歷史,所以前來觀瞻的游客潛意識中期望看到工業龐大而密集的規模。但是隨著工業中心的轉移,遺留下的除了這個國家賴以生存的一些工業集群以外,更多的是田園一般的手工藝服務業。傳統的技藝生于一處,口耳相傳地保留下來,借助英國發達的物流網絡,供給整個國家。每一個工序都有人在繼續做著,并且以此為生。每一個工種都有它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