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打電話來,我們這邊天黑了,北京呢?好像我不在和家一個時區的城市一樣。黃昏之處,轉眼是夕陽。
電話的那頭,媽媽叨念著家里晚上做的飯菜,總是說,等我回去了要給我做這個做那個。爸爸呢,接過電話總是問生活費夠不夠,學習上緊不緊張,我一一作答后,好像沒什么話聊了,就掛了。我還來不及多問一些他們的消息,家里的小黑壯了沒,門前的垃圾桶現在有人收拾嗎,你們的身體還好不好。他們得到我的消息后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我總能聽出爸媽住的空曠的房子里發出想念的聲音,一如某種樂器低回的悲泣聲。
一直到初中,每年開春了爸爸都會給我買一個風箏,孫悟空、大蝴蝶、老鷹……各式各樣的。今年回家,爸爸說等開春了我們去學校放風箏。四月的風還是冷峭的,像磨砂的紙刮過紅撲撲的臉。爸爸把線拿給我,自己拿著風箏,準備在我起跑后松開它,他說他跑不動了,風箏也不聽他的話了。小時候都是我拿著風箏,爸爸起跑把風箏放到高高的天上再把線圈在我的手上。我一陣快跑,風箏很快飛到了天空中,我回過頭看爸爸,他在跑道的盡頭,顯得矮小而瘦弱,如被疾風吹過的棉花桿上的干癟棉絮,這樣一個從不說苦的硬漢在時間面前最終還是弱小得可憐。我跑到他身邊,把風箏線圈到他大而硬的手掌上,爸,換你了。
城市的光此時從我的腳邊燃起。
每年回家,第一晚上總是和媽媽一起睡。我會細細地說我遭遇的事情,那些不敢在電話里說的事,那些已經挺過來的難關。媽媽總是靜靜聽著,聽到難過時輕輕地嘆息,聽到高興處贊賞似地拍拍我的手。我握著她的手,像是握著生命之樹的枝椏,我感覺身體里跳躍著希望的火焰和力量。聽完我的生活,媽媽慢慢訴說起她的生活來,跟我說鄰里間的爭執,妯娌之間不再那么頻繁地聚在一起,門前的橘子樹結了十幾個果子,洗漱臺的水管老是滴水。如是種種,家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相比我對生活的渴望,他們更渴望生命。我回家后,冷冷清清的房子里頓時有了生機,發出淡淡的光。忙前忙后的腳步聲,從廚房里傳出來的叫開飯的聲音,打開冰箱零食掉下來的聲音,和成了一首回家的曲子。小時候貪玩,跑到別人家玩就忘記了時間,媽媽總是站在家門口對著大街上嘹亮地一嗓子就能把我召回家,現在我會記得時間,媽媽聲音沒有那么高亢了,她沒有那么好的氣力了。
城市的光里仿佛傳來我咿呀學語的聲音。
電話里是冷冷的空氣,北京的晚上也是冷冷的空氣,小貓咪跟著大黃貓“喵喵”叫,這幸福的歡呼聲,穿透路邊的樹葉與葵花,在黑夜里顯得格外清澈嘹亮。像是合家福挽不住歲月的蒼老,我也不能攔住時間的河流,將它攬進懷里,鎖住它正如鎖住生命。
如那飛得高高的風箏,線牢牢地栓在家的根基上,就算只有一草一木,亦能為你遮蔽風雨;縱使只有一磚一瓦,也能為你打造城堡。
城市街道的盡頭,是灰色的霾與光。城市的光,會不會像家里窗戶里閃出的光一樣,清幽而帶著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