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煒 英國OTZ咨詢事務所首席咨詢師
走過神州大地上的不少城市,聽到了眾多的地區政府想要“打造”中國的“硅谷”、“黃金之都”、“下一個中關村”,似乎清潔的工業被每個地方政府歡迎。另一個聽得很多的詞叫做“取締”,如某某行業是社會的毒瘤需要予以取締,地方政府在解決了昨日的溫飽問題以后仿佛終于可以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他們開始不避諱使用自己地發言權主動地放棄一些“毒瘤”,擁抱清潔的產業,“打造”產業集群。但是仿佛很多人都選擇性地遺忘了清潔工業的源頭依然是污染,無論是單晶硅的提煉還是黃金的提純。誠然,工業的發展確實可以通過資金和技術的“引進”來實現,早期的珠三角工業許多就是這樣“引進”的,可是真正的工業蓬勃發展確實是一串長的難以想象的因果鏈。
新興產業背后的“因果鏈”
在社會學中很難確定地說某一個數據的增減一定是由于另一個數據的增減,比如人均快餐消費量的增加同時也許離婚率也增加了,卻不能說離婚是因為吃快餐吃多了。所以本文所說的因果也許也帶了不少主觀的色彩,我姑且說之,您姑且聽之便好。多年前聽老深圳提起過早期的深港走私是以大飛(快艇)在海上進行交易的,大陸來的大飛在海上遇見了香港來的,奉上各式古董字畫,其總價值雙方應該早有默契。港方怕是要驗貨,驗罷,從自己的船艙里扔過來一麻袋手表,雙方各取所需各自回家。這故事的年代無從考證,真假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倒是知道上世紀80年代末期重慶手表廠在內的多家內地手表廠像建設兵團一樣被拉到了深圳“支邊”,主動建設自己的手表產業,隨后有了眾多臺商港商來深建廠,于是有了中國第一個鐘表配套市場,慢慢地有了2000多家和鐘表有關的企業,這才有了號稱全球6成手表產自深圳的傳說。
這里面不一定是因果,但是這倒是可以看得出來:有組織、有針對性的干預可以作為啟動的原動力,從這一點上來講“打造”并沒有錯。但是,說到發展的過程卻是環環相扣的,啟動之后的產業進入了動能,國營或者港臺“正規軍”在個別環節的低效率配合市場細分后的多樣性,成就了個體經營者的遍地開花。
這種因果的偶然碰撞依然存在,比如深圳正在興起的智能穿戴風潮,是因為西鄉有大量的注塑廠、硅膠廠、LCD電子表機芯廠的技術儲備和淡季過剩產能,而這些廠家的出現,是因為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深圳一直在“山寨”卡西歐電子表。但是智能穿戴的功能相比以往的山寨卡西歐更加強大,耗電量也更大了,怎么辦?于是這時候深圳的另一個產業鏈開始發揮作用了,龐大的山寨手機行業提供了大量的壓縮錫紙包鋰電池、觸屏廠開始生產小號的屏幕、電子機芯廠再把一匹原本應用在手機上的芯片(這些芯片其實并不理想,手機用芯片對于智能穿戴用品來講單位能耗太大了,但是在高通沒有推出智能表專用芯片之前,這些手機芯片解決了燃眉之急)重新寫了電路板,一個全新的產品出現了,但是翻看工商注冊資料,企業所有人還是原來的那群人。
再比如,大疆的陡然成功引發了一眾無人機公司遍地開花,價格一個比一個低!之所以開花是因為深圳有大量的航模公司、玩具公司,他們對注塑、碳纖維、有刷無刷電機、陀螺儀非常熟悉,而且在常年的惡性價格戰爭中間積累了大量的技術儲備和打硬仗的能力??墒峭婢弋吘故峭婢?,人家的飛機還能拍攝怎么辦呢?這時候萬能的山寨手機行業又來救駕了,廉價的攝像頭和數據傳輸方案配合鋰電池被塞到模型的外殼里,曾經叫做“模型直升機”的現在就叫做“無人機”了。
還有剛剛興起的VR,從最早的擺頭換景的虛擬現實,逐漸被抽象成“宅男專用看片神器”、“隨身3D影院了”,這里面大量的曾經為手表行業服務的玻璃片廠和廉價眼睛用的膠片廠、還有前面提到的無處不在的注塑廠又發揮了積極作用,把通常需要幾年周期的開發時間縮短到幾個月,大量的某寶標價9塊9、19塊9的“VR眼鏡”開始充斥市場;光有眼鏡沒有視頻資源怎么辦?恭喜您,您在深圳,這是一個早期靠盜版碟可以賣出一個小國家GDP的城市,也是一個手機應用軟件公司跳出幾個人就是一家新公司的城市,很快海量資源就讓宅男們更宅,也讓VR這個曾經高大深邃的概念瞬間“絲化”了。
這樣看來,龐大的工業產業鏈確實善于瞬間捕捉新的市場動向,這是商業的本能。不過同時似乎也有一點“一窩蜂”,容易把事情做濫。產業鏈充滿了商業中無可明說的機密,而這些產業鏈的秘密沒有辦法學:哪家廠會重視哪種訂單,哪家廠因為有自己的模具生產線喜歡賺打版的錢;哪家廠的員工都是親戚,所以趕工的時候肯加班;哪家廠有10年以上的老師傅,3天可以畫出工程圖的同時還送一套粗渲染的3D模型……這些秘密都深深地藏在每個企業的采購員和經營者的腦子里。
制造業四面楚歌
不過從5年前左右開始,深圳的人口紅利出現萎縮了,新年前放走的員工過了年,寧愿不要最后一個月的工資也不回來了。他們背井離鄉地走了一年卻由于房租過高,每個月原本僅有的1000塊結余卻也很難到老人手里面。年長的老師傅回家了,親戚問他們,這么多年了現在的工錢怎么也得有個1萬5了吧?他們尷尬地笑笑,回家看著自己寫著5000的工資條發愣。與此同時,香港的經銷商年紀大了,下一代管理不善相繼倒塌,遠來的客商找不到貨源而本地的廠家也找不到客源。只有貸款買來撐門面的豪車還勉強支撐著企業者們虛假的繁華。
一年多以前,幾乎在一夜間深圳的房價翻了一倍,微信的文章充斥著“剩者為王”、“深圳為什么被拋棄”、“離開深圳去武漢”的字眼,這樣瘋狂的增長擾亂了企業所有者原本的投資結構,本應該留在企業里的熱錢全都砸在房子上變成了死錢,緊接著深圳調整了營業稅的征收年限,原本凍結在房子里的死錢只能被更久地封存,企業主的收入來源——企業的利潤,由于他們的撤資行為被進一步壓縮,境地悲慘的還不上貸款,被查封沒收的不是沒有。與此同時,深圳最大的財富——技術工們看著苦苦還貸款的老板,看著即使是金融土豪都要思考許久的房價,帶上幾年的積蓄回四川、湖南、廣西老家開個小店、買個小房,安穩地過日子去了。
如果說這些是天然的屏障,政府沒有過多的干涉,所以無功卻也無過。那么傾向性的政策引導應該是很多小企業最后的稻草。這一切都是從一個看似無辜無害的政策開始的,鼓勵創客中心。
創客中心挺好的,年輕人喝著咖啡討論下一步的創業方向總是美好的,一個城市應該圍繞著大學、科技園、創意園有那么幾個創客中心,政府給一些資助那就再好不過了。每個文化氣息濃重的城市都有幾個風投很愛去的咖啡館,硅谷有,倫敦有,維也納有而且有不少,牛津甚至有一個1000多年的小酒館,除了學生以外,前來做丑聞儲備的小報記者和準備扶持政客的大財團都愿意光顧,因為克林頓曾經在這里吸大麻被抓住,說他只是聞聞沒有吸進去,哦對了,那時候他旁邊坐著布萊爾。其實這樣的功能完全不需要刻意的支持,不經意地開一個咖啡館,正好有一群年輕人喜歡去吹牛侃大山,也正好有一些黑板白紙他們可以寫寫畫畫。這樣的場合想要建立其實很簡單,老板幽默風趣,以前是個公司的高管,有經驗厭倦了打打殺殺;咖啡味道好但是比外面便宜一半這就足夠了。政府其實不需要干涉什么,如果能定期提供一些咖啡豆可好?
不過當創客中心與舊城改造和政治目標掛鉤以后,味道馬上就不一樣了,園區運營商想盡辦法證明,他們原本每平米十幾元的廠房經過改造必須要租90元,然后證明他們的入駐企業只能承擔得起一半的價格所以需要補貼,明天張三看見李四成功了,決定把自己的廠房也騰空了裝修一遍,于是曾經的XX廠區逐漸變成了XX創業園、XX創意產業園、XX創客中心。曾經在廠區里安居樂業的工業企業只能被迫搬家,住宅搬3000塊錢的事情,一個工廠搬家卻要少則50萬多則上百萬元甚至幾百萬元,拿不出錢來就把工人遣散了就此關門,于是城市就又少了一批技術儲備。
今年開年以來,兩個行業相繼出現了安全事故,一個粗五金件合金打磨房出現了爆炸,我們深感悲痛,但是政府接下來對所有打磨房進行了強制查封和強制整改,合金廠家被迫把打磨工序外發到東莞,甚至鋼殼廠家的磨房都受到了影響(拜托,這兩種材料的打磨根本不是一個性質好嗎?)。鋅合金表殼的交貨周期因為這次整改從平均2周延長到了將近5周。單獨一家的延長影響的是一家公司的生意和聲譽,全行業鏈的普遍延長影響的是整個行業的全球競爭力。更有甚者,迫于生存壓力,有些磨房涂黑了窗戶夜晚開工,昏暗的燈光下不僅質量無法保證,反而增加了事故風險。這樣的本末倒置讓人覺得好像是為了安全抓電動車,結果電動車為了躲避被抓讓車撞死了一樣,當然這件事肯定沒有發生過。
如果精密五金件已經被時代遺棄了,那么手機制造業呢?在整個城市哀嘆一個沒有華為的“華為產業園”、一個擔得起中國制造業驕傲的企業搬到了隔壁的城市時,同一個新區并沒有在反思,為什么松山湖片區在停止批住宅用地前的一年要把華為基地吸引過去,以讓員工可以成為有產者。不久前龍華新區發生了鋰電池廠的爆炸事故,雖然事情發生在周末,傷亡并不嚴重,但是的確暴露了安全隱患,不得不說我的一些從事鋰電池相關行業的朋友們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接受嚴峻的考驗。但是顯然他們沒有準備夠,據說在之后的一個月內有超過100家鋰電池廠家直接強制關門。鋰電池廠都是薄利、高速運轉的企業,我雖然不知道具體的產值,但是粗略估算年產沒有50萬到100萬塊電池恐怕很難生存,100家工廠就影響5000萬到1億塊電池,所以就會有1億臺手機?一億臺電腦?還是別的什么受到影響?剩下的運算很簡單,我就不接著算了。但是不知道在封廠之前有人算過這筆賬沒有。
新興行業面臨“水土流失”
這里面不得不提一下一個歷史背景,山寨手機曾幾何時并不是讓人不齒的事情,作為無形資產的創造者,我也不喜歡抄襲的人。但是我想讓市場去教育他們也教育光顧他們的消費者。以上所有的新產業的基礎行業都出生于那個沒人打假的時代,出生在中國工業集團性、系統性抄襲國外并尋求迅速追趕的時代。那個時代某種程度的野蠻生長成就了包括華強北,甚至后來的華南城在內的所有著名的產業集群地的誕生。今天的華強北依然有千萬的年輕人,拖著小車拉著各種各樣的線路從你面前經過,但是你從他們的眼睛里知道已經不會有傳說了。時代變了,新的人趕不上野蠻生長了,讓人痛心的空柜訴說著一個真正的屌絲逆襲時代的終結。
安全、環保、打假、工商、稅務這些都是正當的不能再正當的理由,面對這些正當的理由,工業企業沒有借口。但是不能不讓人回想20年前當清水河一聲巨響以后,有沒有取締毛絨玩具行業呢?也許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會不會讓人有一種深圳已經跨過了工業時代所以再也不缺工業企業的感受呢?
新興的行業就像是種子,他們會選擇深圳這個城市,和工業的土壤有沒有關系呢?翻看深圳引以自豪的金融行業,深交所上市企業有多少是從事制造行業的呢?新興產業園入駐的都是什么企業呢?創意型(工業的服務者)、民間金融型(工業企業的融資平臺)、貿易型(工業企業的產品流通商)、科技型(需要工業企業落地)把泥土撤走了,然后呢?種子還會發芽么?沒有種子的話,創業園還能改回廠房么?
馬克思在造訪倫敦時,曾經感觸200萬人生活在一起,他用到了“相互配合”的字眼,工業比農業的先進性怕是也體現在這里。有自給自足的農場卻沒有可以不需要配合的工業,呈現鏈狀結構的工業產業,人為地抽取其中的某個環節所產生的連鎖反應其實是難以估算的。而且同時也需要看到工業也是有自潔能力的,將近100年前英國萊斯特郡的紡織工人口是成年人的1.5倍(童工的運用);80年前石棉纖維板曾經是英國主要的建材之一(現代科技證明石棉纖維的倒鉤結構可以直接導致肺癌);60年前威爾士塔波特港的鋼廠附近婦女們曾經把收衣服的時間和冶煉爐開爐的時間掛鉤,在那附近的河里游泳曾經會被河里的煤渣染黑;大概30年前美國檢測大氣層發現他們所發明的含鉛汽油的燃燒,導致了大量智障兒童的誕生、而臭氧層則被同一個科學家推廣的氟利昂腐蝕出一個洞。今天這些記憶已經成為了遙遠的歷史,但是如果沒有當時的野蠻,也許歷史的車輪永遠沒有辦法行使到今天的先進程度。正如類似深圳一樣的曾經工業起家的城市,人為地淘汰產業鏈中的個別環節,也許正是在砍斷上層建筑的根基。耐心地等待吧,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