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年輕的國度里,費城該算個古都了。獨步街道,隨處可見其文化的厚重感。我有多次意外發現和聯想:羅丹藝術館;富蘭克林住宅遺址和他的陵墓。
觀看到這個藝術館純屬意外收獲。因為費城博物館很多,我看完了中央藝術博物館之后走在中央大街東側梧桐樹蔭里,意外又遇見個非常熟悉的雕像,就是那個著名的“Thinker”。(順便說,中文譯thethinker為“思想者”,實屬敗筆。莫如譯為“思考”或“思索”為好,如考慮翻譯工作還有個溝通文化的使命。)好奇心驅使下,我蹩進了路旁一座淡黃色建筑物,所見景色卻令我遲疑:規模不大,只有一層,風格樸素。墻垣半頹,有院無墻,有門無戶,有池無水。屋舍儼然,門廊軒敞,卻寂寥無人。房舍入口既無人阻攔,也無人售票驗票,全然另一番意境。我繼續怯生生地蹩進室內,才見得密札札嚴實實陳列的,盡是雕塑精品,卻仍見不到人。驀然間,在各種人物成排的造型間隙里,見一“藏品”略顯異樣。凝神細看,才發覺這件“人物雕像”以幾乎難以覺察的細微動作在點頭招呼,似應答我的驚訝和疑問。終于,目光相遇,這才領悟,這是靜坐這里的一位管理人員。他皮膚黝黑,眼睛很大,黑白分明,似是印度人,和悅而有禮。回答提問,聲音清細。再仔細一看,展廳深處,還有一兩位觀覽者,都極其安靜。
這就是十分著名的羅丹藝術品陳列館。陳列著法國政府贈送美國的羅丹藝術品的大批原件。由于是法國人民的友好禮贈,所以開放展出,從不收取門票。其建筑物和陳列品,則樸實無華,別有韻致。這是藝術的宮殿,人在這里是渺小的,都被大師的一件件作品和思想所震懾、沖擊。沒想到的是,許多作品以前都見過,卻不料其尺度大多并不如想象的那樣浩大,甚至非常嬌小。有件藏品耐人尋味:一只如牛似馬的動物,身軀之下四蹄拼命蹬踏,全身筋骨塊塊飽綻,樹樁般結實粗壯的頸項,奮力拔起,尖頂處的頭顱已現出人形,憤怒,昂揚,吶喊,不顧一切,掙拼著要脫出自己牲畜的本源……難怪人在這里不敢張揚,而是更深刻地認識了自己。這就是城市所發揮的功能。
本杰明·富蘭克林,美國政治家和科學家,大陸會議代表,參與起草獨立宣言(1776),出使法國(1776-1785),期間締結了法美同盟,后來參與談判并與英國簽訂了承認美國獨立的和約。作為科學家,同樣貢獻卓著,研究大氣,發明避雷針,有用風箏引雷電的著名故事,因而被譽為美國的達·芬奇。這位一身多任的才俊就長期居住費城,其故居早已蕩然。但現在根據原來房舍的位置和形狀,采用桁架式輪廓予以保護。原來遺址地點上,各種新建筑、活動,井然有序。只是粗大的桁架讓一個空空的屋架輪廓橫空而出,形成一個剛健、雋永的歷史空間輪廓,禮贊著這位才俊的歷史地位和各種趣聞軼事。
他的墳墓在富蘭克林大街上一個街角的黑色鐵欄桿里,普通得無以復加。這種樸素讓人感動,如果你知道他的博大胸襟和豐功偉績,同時也熟知那些講究排場的種種愚蠢可笑做法……成直角的鐵欄桿圍護,剛好隔絕著兩條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欄桿外面,路人行色匆匆;里面花草蓊郁,大理石刻墓碑約只一大型寫字臺大小,仰面朝天,靜靜安臥,上面鐫刻的花草紋樣圖案和文字早有剝落,益顯其古樸厚重,散發出美國開國時期文藝復興式文化的莊嚴、古樸、厚重。古舊的墓碑極不顯眼,鐫刻的字樣簡單得令人震撼:印刷工人,本杰明·富蘭克林。因其過于簡樸,后人又補充了“自蒼天取下電火,向暴君索還人權”的字樣。兩銘相疊,蘊意無窮。我相信,這兩條街道分明是后來才開發的,這塊墓碑就成為十字路口上一個坐標,予以永久保留了,而且維持原狀分毫未改,親切感人。美國城市中這種做法多而靈活:有些很繁華的現代設施附近,你常常會很意外地發現一些相關的歷史信息。比如,一個主要的公共汽車站旁,會有一塊樸素的鑄鐵牌子,用簡略的文字告訴你,若干年前,這里曾經是某某火車站,小火車四通八達,分別通往……等等城鎮,且附帶了極其簡略的地圖說明。
費城只有大約300年的建城歷史。1790—1800年曾作為美國第一任首都。如今各種歷史遺跡比比皆是:自由鐘,大陸會議遺址,獨立宣言遺址,革命政府和早期聯邦政府使用過的木結構建筑……對比來看,我國古都多得不勝枚舉,僅僅自先秦以降,曾經作過地方國都的城市不下280座;可歌可泣的歷史則綿綿數千年。可我們如今的城市里卻偏偏缺乏歷史的厚重感。新開發的北京菜市口沒有給戊戌變法六君子喋血的歷史事實留下絲毫紀念或者痕跡;戊戌百年祭時候,京城以至全社會,毫無動靜;趙家樓,鐵獅子胡同,還有歷史符號嗎?城市建設中,無論有形文化還是無形文化,都忘記了吸收歷史教訓和遺跡。抹煞歷史,無異于自己腳下掘土拔根!如今浮躁之風日盛,難道與此不無干系?
盧梭有句名言“Housesmakeatown,whilecitizensmakeacity.”只有許多房舍,充其量只成其為村鎮;唯有市民才能構成一座城市。公民的含義是須多推敲的,是有其核心內涵的。并非隨便什么人都可以自稱為公民的(西方文化里):這里又涉及到鄉村與城市分道揚鑣之初的原始差異:市民是為了爭取自治生活才來到城里。他們提出的命題不是WhatdoIneed?而是WhatdoIwant?城市培育出公民,主要就靠城市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