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衛視5月23日《名人面對面》,以下為文字實錄:
許戈輝:所以我就挺感興趣的,就是您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您自己內心深處到底對計劃生育這個國策是怎么樣的一種解讀,怎么樣的一種看待方式啊?
莫言:那么從我個人這個,站到我個人的立場上,那我覺得這個政策不好,不是一個好政策,因為如果沒有這個獨生子女政策的話,那我起碼也是兩個孩子,甚至三個孩子的父親是吧。那么在年輕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許戈輝:您現在的孩子,就是您現在的這個獨生子女,是兒子是女兒?
莫言:女兒。
許戈輝:女兒,那么在你們高密,在山東的這個傳統里邊,是不是還是希望能夠有個兒子。
莫言:那當然、當然。
許戈輝:或者兒女雙全。
莫言:那是啊,是啊。
許戈輝:所以當初你自己還是挺希望能生二胎的是吧?
莫言:我當時覺悟還是真蠻高的一個覺悟,因為當時我是在部隊里面已經提拔成軍官了,那么提拔成軍官的話。
許戈輝:說明還有前途呢,前途無量是吧。
莫言:第一是你前途無量,我自己還有野心,我還想繼續往上提升呢,是吧。另外一個它那個處罰是非常嚴峻的。
許戈輝:要怎么罰啊?
莫言:有的戰友就是說,他本來是個連級干部了,那么他超生了,生了第二胎,那就是一擼到底呀,變成士兵了,士兵回去種地去了,復員回家了。那我們就是為了離開農村,不種地,費了多大的周折。你想我為了當兵就是連續四年,每年體檢、每年體檢,到了最后21歲了,臨界線上才好不容易混進了革命隊伍是吧,然后那些當了兵的人有成千上萬,能提拔成軍官的人量很少嘛,是吧。所以這個得來不容易,就是很珍惜這個奮斗得來這個結果。那如果你生了二胎的話,那么這一切都要,他是個連級都一下子降到了戰士,我當時才是個排級,就沒得降了是吧。所以這是個現實考慮。
那么還有一個原因就說,因為我一個人會影響到我的整個的一個單位的榮譽,當時我在總參的一個軍級的單位工作,那么這個單位年年都是計劃生育紅旗,而我們這個單位的計生委的主任就是一個非常有名的一個老上將的一個女兒,她們也都是小說里你看有一些描寫是吧。
許戈輝:是。
莫言:她們也都這個真的出現這種釘子戶,說哪一個人,老婆已經懷了二胎了,那她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來做工作。從黨性原則、組織原則、國家利益,先把你壓得就感覺到你必須不去做的話,你感覺就是大逆不道是吧,這就是當時的社會現實。
解說:小說中姑姑的生活被夾在了新生嬰兒的哭聲,和強行被送上手術臺的婦女的謾罵里,而面對計劃生育這個復雜且敏感的話題,現實生活中的莫言也同樣經歷著良心的拷問。
莫言:從我內心深處來講呢,當然還是希望能夠這個再生個兒子呀什么來滿足,起碼我的父母親也是一種安慰吧,父母親老是覺著一大遺憾,我覺得我母親臨終的時候,一大遺憾就是我們弟兄三個只有我沒有兒子,是她的人生的一大缺憾。
許戈輝:所以在那個時候,那段時間,內心會特別糾結嗎?會特別矛盾嗎?
莫言:應該是很矛盾,非常矛盾的確實是,但是后來還是,我覺得這部小說里邊有一個蝌蚪啊,坦率地講那個蝌蚪身上確實有很多我個人的一些經歷,情感經歷是發生過,情感類似的你像這種小說里所描寫的,所以這個小說里邊我覺得除了描寫了生育這個問題之外,還有一個很深的主題就是悔罪、懺悔。姑姑到了晚年也在懺悔,這個小說的作者,敘事主人公蝌蚪也在懺悔。我本人我想也實際上有很深的這種懺悔的心理。
許戈輝:您具體是懺悔什么呢?
莫言:我就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我個人的這種私心的考慮,那我肯定是我妻子肯定她要生二胎、生三胎的是吧。我當時就是以非常冠冕堂皇的借口,為了執行黨的政策,國家的政策,我們必須把孩子做掉。
許戈輝:所以并不是說就沒要,而是都有了又做掉了?
莫言:做掉過一個,做掉過。所以這個我覺得永遠是一個,永遠是一個內心深處的很痛的一個地方。
許戈輝:一個隱痛。
莫言:一個巨大的陰影。
許戈輝:做掉以后會不會,經常會自己想一個問題就那是不是個兒子,是不是個兒子,會這樣嗎?
莫言:這個我倒不會去想,因為對我來講,女兒和兒子我這個觀念還是比較,應該是跟農民不一樣了,我覺得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都是一個生命,他是平等的。
許戈輝:但總歸還是挺想慰藉父母是吧?
莫言:這個一方面是如果假如能生個兒子的話,那當然非常好了是吧,如果生不了一個兒子,我想從現在來考慮那么她姐妹兩個多好,是吧。現在我們看著誰家有姐妹兩個在一塊談談話、開開玩笑,真是感覺到羨慕。那么我想我女兒他們這個獨生子女們就更加盼望著有個親姐姐,有個親妹妹是吧。弟弟、哥哥都可以。他們的肩頭就會覺得輕快一半,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