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地,中國人,更具體地說是中國新興中產階層的一些成員,在國內、國外把臉丟到天上:
8月29日,廣州越秀區武裝部長方大國與妻子登上南方航空公司一架航班,因其行李較多,其座位上方的行李箱已滿,一空姐建議他們把行李放到更前面。他們不愿意,雙方乃開始爭執,并發生身體接觸。事后公布的照片顯示,該空姐手部淤青,脖子、身上有多處撓痕,衣服也被撕裂。
9月2日,瑞士國際航空公司一架由蘇黎世飛往北京的航班上,一名中國籍乘客因向后調整座椅,與后排同為中國籍的另一乘客產生糾紛。雙方隨即開始打斗,該航班被迫返航。
10月6日,四川航空公司一架由南寧飛往哈爾濱的航班經停武漢,坐在第16排的一名男士為拿行李,穿著鞋子踩到前排一乘客座椅上,雙方遂發生爭執并動手,后排旅客的幾個朋友趕來圍攻前排乘客。航班安全員前來阻攔,也被毆打。
這三組乘客應當是最為典型的中國中產階層成員:或者是政府官員,或者是商人,或者是城市白領。這些年來,很多學者在認真地討論,新興中產階層可發揮多么巨大的社會穩定作用,更有人指望他們為中國建立起合理的制度。然而,上述例證已足以說明,這個新興的中產階層的部分成員基本上處在野蠻狀態,不大可能具有文化與制度建設能力。
這種野蠻,隨處可見。因為空虛,新興中產階層把旅游當成了宗教,但凡周末、放假,他們立刻出門旅游,并一路制造污染和混亂。比如,今年中秋節(9月30日),海南三亞大東海景區,游人、市民聚集海灘賞月。這是何等優雅的事情,然而,優雅的背后則是粗鄙:他們在3公里海灘上留下50噸生活垃圾。接下來的國慶長假,不少地方高速公路大堵車,那些自駕車的中產階層乃把高速公路變成垃圾場。
談到汽車,所有人恐怕都有心有余悸的經歷:要么在公路上,可能遭遇他人突然插隊;要么過馬路已在斑馬線上,過往的汽車非但沒有減速、停車,反而加速沖過。我個人多次有這樣的經歷:前面有人經過,我停車等候,后面的車立刻摁喇叭催促。
還有,近些年來,中國游客大規模到港臺、海外旅游,在公共場所大聲說話,隨地吐痰,不排隊,凡此已成全球一景,令所有人側目。
凡此種種現象,一言以蔽之,不文明,中國中產階層的部分成員不文明。
為什么?有人說,中國人素質太低。這等于什么也沒說。另有人解釋說,是因為現實中的某些不合理。這說法并非毫無道理,但言不及義。現實中再有不好,你就可以隨意丟棄垃圾?就可以踩別人的座位?
我以為,凡此種種現象的根源在于,中國人,尤其是新興的城市中產階層部分成員不明禮,不守禮;再進一步,當代中國城市社會也沒有形成禮。尤其是最近二十多年間,中國日益膨脹的城市社會陷入野蠻狀態。中國富人有錢,卻得不到外人尊敬;中國的中產階層很勤奮,卻得不到精神安寧。因為,他們沒有禮。因此,中國現在需要的是復禮。
禮就是習慣性規則
禮是什么?禮就是自發形成的人際交往的習慣性行為規則:熟人之間的交往規則、陌生人之間的交往規則;婚喪嫁娶之儀式,商業交易之習慣;公共場所的慣例,汽車上路的規則;寫信的敬語、見面的禮節等。所有這些都是禮。
禮至關重要。《禮記》第一篇是《曲禮篇》,一開篇就突出了禮之重要性:“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其實,禽獸世界也是有規則的,且十分嚴格。道理很簡單:一切群體生活都需要規則來調整其成員間的關系,否則,必因也許微不足道的緣由而沖突頻仍。
“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人不是靠本能、欲望生活的,而是在規則中生活。哈耶克說,人與其說是理性的動物,不如說是遵循規則的動物。這些規則無所不在,規定著人們在一切場合中的行為模式。生活在一個共同體中的人們對此都有所理解,明白其含義,盡管他們未必說得清楚。
由于禮,人才是文明的。古人所說的“文”就是紋理,懂禮的人在各種場合之舉手投足、進退周旋,皆有法度,其身體呈現出優美的紋理。同樣,人人遵守規則,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呈現出優美的紋理,此即社會之理想狀態:“和”。主體的和人際的紋理讓人的身體充滿光輝,讓共同體充滿光輝,是即“明”。文明的核心在禮、規則。人無禮,必處于反乎文明之狀態:野蠻。
禮可以控制生活的物質與精神成本。《曲禮篇》說:“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禮提供了人在各種場合活動的行為模板,一個社會如果有禮,每個人即可不假思索地生活,輕松而愜意,對其他人也可以有比較確定的預期。比如,你知道汽車遵紀守法,就可以放心地過馬路。這就是“心安”。
反過來,無禮、野蠻大大增加生活的物質和精神成本,進而把所有人置于危險境地。一個社會如果沒有禮,比如,駕車人不遵守汽車行駛規則,那行人過馬路時,精神就會高度緊張,與司機斗智斗勇。然而在這樣的斗爭中,難免一方失手,而導致巨大災難。也就是說,無禮,則人的行為彼此缺乏可預期性,雙方都看不透對方的意圖,無法預期對方下一步的行為,必然會作出錯誤、應激性的反應,兩者還會相互激化。無禮讓人的精神始終處于緊張、焦慮狀態,甚至是憤懣、對他人充滿敵意的狀態。這種心態本身就會制造出很多沖突。中國城市中隨處可見的沖突,都是因此而起。
重建經典教育體系
《曲禮篇》說:“故曰:禮者,不可不學也。”然而,在當代中國,關于禮,存在三個嚴重問題:沒有禮;沒有禮的教化機制;沒有禮意。
沒有禮的原因大略有二:第一,百年反傳統狂潮摧毀了中國固有之禮樂,尤其是在現代城市中成長起來的很多人,幾乎完全不知道禮。第二,中國社會的結構在過去二十年間發生了重大變化,即人口的大規模流動,快速的工業化、城市化,而禮的形成和維護需要人口的相對穩定。
當然,沒有禮的說法并不完全準確,因為,至少政府在頒布一些禮,如交通規章。但是,當代中國社會缺乏有效的禮樂教化機制。禮必須學,首先在家里學,其次在社會上學。但隨著獨生子女的增多,中國原有的家教傳統受到極大傳承。教育體系也有責任:傳統教育以教導孩子灑掃應對之禮為主要目標,現代學校教育體系僅傳授知識。我所在大學的新生給我寫信,幾乎都不知道寫信要有尊稱,要署自己的名字。同樣,在傳統社會,有大量的社會機制進行禮的教化,如傳統戲曲,而現代文學、藝術則幾乎完全在鼓勵人們放縱自己。
這也就涉及當下最為嚴重的問題:人們普遍沒有“禮意”。經濟學家、知識分子不斷寫文章說,個人應把自己放到世界的中心,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就是最大的美德。他人要么與自己無關,要么是自己的敵人。接受如此觀念的部分中產階層成員根本就蔑視禮。他們相信,禮是對個性的束縛,為所欲為才是個性,或者是成功的法門。
當下中國要重建禮,首先需要解決這個態度問題。事實上,禮很復雜,禮的范圍與生活一樣大;禮的生成也屬于自發秩序,需要每個人參與。因此,不應當試圖由一個或若干機構,自上而下地設計規則,重建禮制體系。人們可以有意識地做起來的一個事情是,讓人們,尤其是在社會各個領域中居于主導地位的精英群體,逐漸具有禮意。
禮意是什么?就一個字:敬。帝堯之德首為“欽”,也即敬;周公之教無非一個敬;《禮記》開篇頭一句話就是“毋不敬”;宋明道學的核心教誨也是敬。可以說,敬就是中國精神之基底,它是一切德行之基礎。禮的內在精神也就是“敬”,一切禮都以敬為根本,禮就是為了讓人在具體場合中恰當地表現對人之敬。
有敬在心中,人就會節制自己的行為,善意地理解他人。如《曲禮》所說:“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儒家堅持人與人在人格上的平等。那些職業卑賤的人,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同樣是人,同樣享有人格尊嚴。他們應當享有尊重,應當被以禮相待,更不要說其他人。而所謂以禮相待,就是“自卑而尊人”,放下自己的驕傲,尊重對方。《曲禮》還提出“自卑而尊人”的具體綱目:“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也就是說,不可自負,不可放縱自己的欲望,不可自滿,不可得意忘形。如此,人與人之間的緊張、沖突就會被控制在最小程度。
因此,當下中國固然需要人們,尤其是精英群體,為新興的城市社會之無數生活場景制作禮樂,但這個工作的邏輯前提是“復禮”,要復禮意,復中國人的精神特征,也即敬。具有敬心的人們在特定場合相遇,自然地相互尊重,自然地形成“和”的關系。這種行為模式不斷重復,也就會形成適用于這個場合的習慣性規則,也即禮。
那么,如何在中產階層中恢復或者說樹立“禮意”?渠道很多,最為重要的是重建經典教育體系,孩子從小誦讀經典,成人也需要研讀經典。由此,中國文化特有的敬,就會慢慢滲入國人心中。人有敬心,中國就會更有文明。
(作者系北京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