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著名經濟學家、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作客新華網“思客講堂”,作了題為“城市化的下一程”的主旨演講。他指出,評價城市化的好壞不光要問大小,還要問夠不夠緊湊、夠不夠密,要終止單純“攤大餅”的模式。
全世界一半人所居住的面積,僅占地球表面面積的1.5%
先來看看城市化的“上一程”。改革開放后,中國出現了大規模的流動。仔細觀察這個流動過程我們會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流動當中開始出現集聚,有一些人口比較長時間、穩定地居住在一些地方,這其實就是從流動轉為遷徙。那么,這些人到底會往哪里聚?流動人口最后在國土上會怎么分布?我們不妨看看全球和一些國家已經發生的趨勢。
首先我們看到,目前世界的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一半,中國的城鎮化率略高于這個數,差不多是同一水平。全世界這一半人所居住的面積是400萬平方公里的城市,僅占地球表面面積的1.5%。我剛看到這個數據的時候有點吃驚,一半人所居住的空間占地如此之少,令人印象深刻。
再看美國和歐洲的情況。約2.4億美國城市人口居住的面積僅占美國國土面積的3%,卻創造了GDP的85%。歐洲要比美國分散一些,巴黎人口占法國人口的3.4%,創造的GDP是24.5%;倫敦人口占英國人口的12.3%,GDP達到20%;布達佩斯占匈牙利人口的18%,GDP占35%。
再看我們的鄰國日本,國土面積不大,山地很多,人口很多,所以它的集聚度就更為顯著。三個大的都市圈集中了將近69%的總人口,創造了74%的GDP。其中的大東京圈,面積比北京市還小一點,但集中了將近29%的日本人口,生產了30%以上的GDP。
下面一些數據是關于發展中國家的。圣保羅占巴西人口的10%,GDP占36%; 開羅占埃及國土面積的0.5%,GDP占40%。
這些數字、人口、面積,為我們思考中國城市化問題提供了一個參照。流動之后會出現集聚,一些叫做“城市”的地方,占地面積不大,卻集中了很高比例的人口與經濟活動。
不要一見擁堵就以為是密度過高的結果
不妨來看看一個極端的例子。人類究竟可以聚到一個什么程度?美國曼哈頓島,晚上那里的居民大概是每平方公里2.7萬人,歷史上最高數據是3.1萬人,這是“晚上人口”;白天還會有大量人口進去上班、旅游、觀光、購物,那叫“白天人口”。而曼哈頓一平方公里的經濟活動,相當于創造了16億美元的GDP。
2014年1月我在紐約走了很多街,對它的密度有了新的理解。從“下曼哈頓”一直到哥倫比亞大學大概有二百幾十條街,縱向大概八到九條大道,街和街之間我大概走一分鐘,道與道之間大概走兩到三分鐘,街區是小而密集的。
我今年路過紐約,特別注意了那里的馬路有多寬。一般的街也就是10步到15步寬,很寬的大街24步寬,大道也就是20多步寬。對照我們國內,我走過的不少城市,特別是那些空蕩蕩的新區,馬路寬70步,且橫豎都是70步。我們不一定要馬上從中得出什么結論,但至少要納入思考,什么情況下要把街道修得那么寬,什么情況下可以把街道修得窄窄的?產生的結果分別是什么?
城市專家提供了一個參數。什么叫宜居城市?住在其中覺得非常便利,一平方公里有100到120個街口,這樣的城市非常宜居。因為它非常便利,馬路小小的,但是路網很密,商業、服務設施到處分布。紐約這種街區,就是1平方公里120個路口,甚至還要多。
但這些年來,我們修了不少大而無當的城市,氣派不小,就是密度不足,一平方公里僅僅十幾個路口而已。這樣的架構,沒人時空空蕩蕩,一旦人口集聚,立馬擁堵。所以,我們不要一見擁堵就斷言城市已經過密了。其實不一定,可能是密度不夠——路網不夠密,馬路修得再寬,毛細血管不發達,人流、車流都無從疏散。不少城市大馬路一堵一兩公里,連一個岔口也沒有,除非棄車而逃。所以,要防止“誤診”,不要一見擁堵就以為是密度過高的結果。
城市更新的東京樣本
東京是一個現代大都會,但東京不是哪里都現代,1986年前后,東京的一些街區看上去很陳舊、亂糟糟的。東京沒有采取大拆大建的方式,而是在某些點位上進行城市更新,一小塊一小塊來,這叫“都更”——都市更新。其中一個街區就是很有名的六本木。
當時有一位民營企業家對城市改造有意愿,他想修建一個立體城市花園。日本是土地私有制,這塊地面積上有400個土地所有者,為了說服這400個人,這位企業家花了14年時間和他們溝通。他領著他的團隊,每天去給那些土地所有者鞠躬,討論這個街區要不要改造,最后約定將來開發的收益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由原來的業主享有。接下來,他們還要跟東京都的城市規劃部門協調,因為他的構想和原來的城市規劃不一致。
從提出構想開始,這位企業家用了14年的努力再加上3年的開發時間,到2003年,六本木被開發出來了。其中最高的一幢建筑,上面可以俯瞰整個東京,底樓設計有花園和小橋流水,還有住宅。有800戶人家,2000多人口住在這塊土地上,形成錯落有致的商業文化。
這幢大樓里還有一個演藝中心。這也是我下面要討論的,為什么現在我們的演出劇市場不活躍?如果我們下了班再去看演出,坐什么車去、怎么停車都是問題,這無疑會影響看演出的需求量。再看這幢建筑,它把很多演藝場所聚合起來,放在地鐵車站上,人們出了地鐵站就可以看戲,里面有很多不同種類的演藝場所。更了不起的是,演藝廳樓頂還有一座空中立體城市花園,花園中間還有一塊水稻田,因為他們認為水稻是他們文化的根,每年水稻成熟之際,這位企業家都會領著住地的小孩子們一起去割水稻。
這個項目改造了17年。它在城市中心離皇宮不太遠的地方形成了一個交通樞紐,完成了城市更新計劃,變成了東京的一個新地標?,F在每年有4000萬人到這塊11.2公頃的土地上訪問、參觀、購物、看演出,形成了一種新的城市形態。去過現場的朋友都知道,它不會讓人有壓迫感,而是把疏密處理得很好。這表明人類在城市建設方面其實是有很多發展空間的。
2010年我訪問東京的時候看到,受六本木改造成功的影響,這里也進行了都市改造,叫做“都心”,就是城市中心地區的改造。這與我們上一程的城市規劃路線是相反的,我們是不斷往大攤、往外擴,而“都心”是兜來兜去往回走,增加城市中心地帶的活力。
我們今年再去看,這里已經出了23區。日本房產泡沫破滅以后,其他地方的房價都下去了,而這個地方的房價還是穩升,要排號才能買到這里的房子。它的經驗是什么?就是把很多城市設施和車站緊緊攏到一起,一條是日本很有名的日鐵,還有一條就是八王子鐵路公司。
我們的鐵路包括高鐵,很多車站都是遠在城外,不在城里。我們是條塊分割,城市車站一般都修得遠,因為地價便宜,不會修到城市中間來。因此,“北京到天津只需29分鐘”實際上是指北京南站到天津東站29分鐘。我們的鐵路沒有修到城市當中去,沒有把鐵路的利益和城市的利益攏到一起。而日鐵是攏到一起的。他們的鐵路是兩邊打通的,不影響城市的活力。他們也有一個理論叫“車站城市理論”,就是通過有軌交通來集散城市的人口,增強城市的承載力,增加居民的便利。
下一程的城市化要換一個維度思考,城市密度很重要
下一程的城市化要換一個維度思考,城市密度很重要。密度之所以重要,我認為有以下四點原因:
第一,密度夠,分工就發達。我有過十年上山下鄉的經歷,農村沒有賣早點的,因為需求不夠;反觀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早點就是大產業。所以需求聚起來,分工才能細。
第二,聚到一起,信息成本就降低了。為什么城里人消息靈通?因為人們聚集到一起,信息可以免費分享。越是分散,信息傳輸成本越高,就會阻礙信息的流通。相反,聚到一起,信息成本降低,基礎設施建設的成本也降低。
第三,現在經濟增長越來越多依靠知識驅動,知識是怎么生產出來的?當然要靠一批有頭腦的人。但優秀的頭腦如果孤零零的,很難有效地進行知識生產。所以,有頭腦的人只有密集地湊到一起,才能互相碰撞,互相激發。
最后,現在一些新興市場國家、發展中國家,往往先把首都建設好,很多福利往首都、大城市傾斜,這也會把人吸引過來。從微觀角度來看,人往高處走,城市收入高,沒有其他太復雜的道理?,F在,城鄉收入差有三倍之多,人怎么會不行動呢?所以,這也支持了我們對密度重要性的理解。
城市的脈絡沒有打通,使得城市的擁堵問題變得更加嚴重
目前國內到底是什么情況呢?密度高的城市是深圳,深圳只有2000平方公里,每平方公里創造的GDP是4億多美元(2013年的數據),對比曼哈頓16億美元還是低不少,但比很多城市高。
我仔細研究發現,中國城市概念跟國際城市概念不完全相同。我們的城市都是有城有鄉的,比如上海,6000多平方公里,是當年把江蘇10個縣劃給上海的結果。如果到“老上?!闭{查,我找到一個面積最小的區——靜安區,僅占整個上海面積的1.2‰,只有7.62平方公里,但住了29.61萬居民,每平方公里是3.2萬“晚上人口”。靜安區2014年的GDP是660億人民幣,每平方公里14億美元。
靜安區是上海公認管理較好的一個區,7.62平方公里中,一半是商業區,一半是居民區,社區、街道管理得井井有條。
此外,大城市中有很多小地方,如果稍加改造,會大大增加承載力和活力。比如,上海的靜安寺是一座千年古剎,它與一家大型商場之間隔有一條狹長的巷道,也就十幾米寬,1000多米長。原來這個巷道是封閉的,誰也不能通行,更不能利用。后來這條巷道被打通了,兩邊開發成小商鋪,成了一條時尚步行街,市民可以通行和購物,變得很有人氣。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我們的城市市中心有很多地方是不通、不暢的,有很多潛力遠遠沒有挖出來; 我們的城市里有很多是斷頭路,是各自為政的封閉空間,城市的脈絡沒有打通,使得城市的擁堵問題變得更加嚴重。
不要以為密度高了一定亂,不一定。經驗證明,城市的合理加密可能使城市變得更加有序,這取決于我們的觀念、知識和管理能力。
緊湊城市的概念已經寫進了城市發展規劃,問題是怎么落實
是不是只有大城市才有密度問題?其實,小城市、小城鎮也有。
我這次專門到日本看小城市,訪問了富山市,我們研究的課題是老齡化。當人口絕對數減少了,怎么讓城市有活力?日本把這種城市叫“緊湊型城市”。為什么要緊湊呢?原來人口多,城市面積比較大,現在遇上老齡化,城市就顯得死氣沉沉。怎么讓它有活力?他們就提出“緊湊”概念。往哪兒湊?他們的方案很有意思,先投資修建城市里的一條路面電車。為什么叫“路面電車”?因為這個車非常低,老人抬腿就能上去,不用爬上爬下。路面電車把主要的住宅區和商業文化設施都連上了。在這個投資中,政府出了哪部分錢?就出了修建軌道的錢和車輛開發的錢,剩下的項目采用招標方式,找營運城市路面電車系統的公司來做。然后,動員一些公司捐車站,捐款建車站的公司的LOGO和名號,可以展示在車站上。最后,還動員市民捐椅子,上面有銅牌刻著捐獻者的名字?,F在,這條路面電車已經修成了十幾公里的縱線和17公里的環線。
怎樣才能激活城市?他們以車站為節點,用各種政策吸引老人住到車站線周圍500平方米的地方來,這樣老人就很容易出行。我問,這對財政有什么好處?市長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說他們委托大學做了研究,老人家一天走1000步,醫療費用就下降。而且,日本的很多老人是有購買力的,他們走出家門,消費也就火了。
我訪問過國內的很多城市,近年來這些城市都在大修特修,要把所有的街區都用公共服務支撐起來,在城市化的下一程中這樣做是難以支撐下去的。如果說,上一程的城市化是比誰的城市攤得大、建了多少有地標性的建筑,那么,下一程的城市化要比城市里有什么樣的生活質量,有沒有活躍的經濟、文化、技術活動,這些活動也是衡量國民經濟和城市生活質量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下一程的城市化要從“擴、擴、擴”變成內源型、緊湊型,不能只從尺度上看城市,更要從密度上看城市。我理解的城市,它應該是由密度定義的,城市和農村的差別不在于大或小,而在于密集還是稀疏。所以,評價城市化的好壞不光要問大小,還要問夠不夠密,要終止單純“攤大餅”。緊湊城市的概念已經寫進了城市發展規劃當中,問題是怎么在城市化過程中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