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道平最怕接到漁政局的電話。這位安慶師范學院生命科學系教授已記不清有多少次接到通知,放下課本,沖下講臺,直奔江邊,把一具又一具江豚尸體搬上解剖臺。
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安慶西江江豚救護中心技術負責人,近30年的時間里,他已經解剖了200多頭江豚。近幾年發現的江豚尸體,胃里常常一點食物也沒有,皮膚還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就是為了逮魚,冒險潛到石頭縫隙里,防洪墻、水利工程都是大塊石頭,江豚嘴是很短的,現在連石頭縫里的魚都要吃。”
對江豚的棲息環境、餌料魚資源產生嚴重破壞力的主要兇手正是大型涉水工程。在世界動物自然基金會江豚項目研究專員張新橋的回憶中,面臨國家和地方建設項目需要的時候,水生生物往往會為工程讓路。僅在長江新螺段的一個國家級原地保護區里,自2006年以來,就有大約20~30個涉水工程相繼審批通過上馬動工。
由于工程建設等人類活動的影響,目前整個長江流域中的江豚不足千頭,這種身長可達一米九的鯨類在長江中生存了2500萬年,如今,它已經被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瀕危物種名錄列為“極度瀕危”物種。
前不久,當工程與江豚又一次狹路相逢,人類卻破天荒地退了一步。11月27日,環保部官方網站發布通知,由于顧及對江豚的影響,環保部未予批準安慶河段航道整治二期工程環評報告書,一項耗資近5億的工程被叫停。
“在發展中國家,建設是重頭戲,可以說過去江豚一直在給各種工程讓路。”于道平對記者說,“環保部這次因為江豚發了這個文,我覺得是一種進步的體現,是個好事情,證明江豚保護引起了高度重視。”
改變似乎正在發生。10月14日,農業部發文將長江江豚保護等級由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升至一級。一個多月后,“安慶河段航道整治二期工程”被公開叫停。
看起來,這一次工程似乎要為江豚讓路了。
那不行啊,這是國家發展,是大勢所趨啊
未能通過環評的消息讓工程建設單位長江航道局有些頭疼。“如果該工程不實施,將直接影響到2020年‘6米水深到安慶’的規劃目標的實現……也關系到下一步,武漢到安慶段6米水深工程實施后,5000噸級航船能否通到武漢。”長江航道局前期辦公室主任李青云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安慶河段兩頭深中間淺,像瓶頸一樣把船攔在了兩端。對于亟需發展經濟的當地政府來說,這條航道至關重要。
也恰恰是在安徽江段,江豚的密度最高。據報道,這里集中了約200頭江豚,占長江干流江豚數的近40%。“就是因為過去這個區域經濟發展速度不快,并且有豐富的湖泊和支流分布,可以在關鍵時候成為江豚的避難所。”參加過2012年長江淡水豚科考隊的張新橋告訴記者。
幾位接受采訪的豚類專家均認為,涉水工程對于江豚生存的威脅是永久性的,一方面,水文狀況的改變會引起漁業資源退化,并直接造成江豚食物資源短缺,另一方面,江豚往往喜歡在有水渠、有坑坑洼洼的地方產仔,但在航道整治工程中,常用石塊、混凝土、鋼筋等高強度材料對洲灘、岸坡等進行硬化覆蓋,而這會直接破壞江豚的繁殖棲息地。
在工程建設完成之后,隨之而來的密集航運將給江豚帶來更直接的威脅。張新橋告訴記者,當枯水期水面變窄時,時時需要出水呼吸的江豚往往會和船只擠到一起去,航運便由此成為了最直接的殺手。在題為《留住江豚的微笑》的公益廣告中曾有這樣一段畫面:小江豚念叨著“我喜歡長江,我想媽媽”,一頭撞在了螺旋槳上。
上海海洋大學魚類研究室主任唐文喬不無唏噓地告訴記者,如今,江豚已經被迫適應了船越來越多的情況,對人類也越來越警惕,“它是一種很聰明的生物,不會那么傻跟著船跑了。”這些聰明的哺乳動物有時會躲在施工留下的沙坑里,然而,當水位回落時,一些來不及游走的江豚卻因此被困在坑里,干死、餓死的情況時有發生。
1985年畢業就開始接觸江豚的于道平記得,多年來,許多水生專家都曾對進入保護區的涉水工程提出過反對意見,結果獲得回應往往是,“那不行啊,這是國家發展,是大勢所趨啊。”
某種意義上,江豚已經被人類逼上了絕境。在張新橋的印象中,隨著生存環境的不斷惡化,江豚的數量已經逐漸從1990年的3600頭,降到2006年的1800頭,而到他2012年參加長江淡水豚科考隊時,長江中整個江豚種群僅存1040頭,“可能10年內,長江里面的江豚就要消失了。”
作為長江里僅存的淡水哺乳動物,江豚多年來被視為長江生態系統的旗艦物種和長江健康的指示計,“這是一條紅線,食物鏈最頂端的物種一消失就意味著整個生態系統在向著壞的方面轉化。時不待我,江豚沒有多少時間去等待了。”如今,于道平所在的西江救助中心負責的正是安慶段200公里內江豚的救助任務。
不好吃干嘛要保護?
這一次,江豚似乎正在迎來命運的轉折:在環保部官方網站上的通知中,安慶長江航道整治二期工程由于兩項原因未能通過環評:“工程所處生態環境十分敏感,工程建設將直接占用江豚等水生生物重要生境”,以及“報告書針對江豚提出的保護措施有效性尚不確定”。
安慶市長江航道局宣傳部副部長王取發告訴記者,環保部對長江航道局提出了兩點整改意見:加強對江豚活動的研究,“比如這個區域里面到底有多少江豚,江豚的活動規律是什么樣的。”在此基礎上,工程采取的保護措施要更有針對性。
“長江淡水豚保護工作做了這么多年,近幾年的變化還是比較大。”張新橋對記者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時,保護技術、資金、政策等社會條件都非常薄弱。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黨委書記王丁對媒體回憶過:曾有一個相當級別的地方官員問他,“江豚好不好吃?”王丁無奈回了句“不好吃”,對方的回應讓他幾近崩潰:“不好吃干嘛要保護?” 彼時江豚已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另一種尷尬則出現在保護區的建設問題上。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教授郝玉江告訴記者,90年代以前,許多地方對建保護區往往還很積極,覺得是個新鮮事。到后來發現,建了保護區對地方經濟發展是有限制的,要做環評,還要受相關法律的影響,“所以就搞得他們都沒有積極性,不愿意建保護區,覺得是個累贅”。為此,郝玉江沒少吃過閉門羹,有的地方政府回應“不合適,和地方的發展定位不一致”,有的則干脆不理。
在許多學者看來,江豚保護真正的分水嶺其實是白豚的滅絕。2006年底,來自中、美、日等6個國家的鯨類研究專家組成國際聯合考察組,在湖北宜昌至上海江段開展考察,結果,科學家們連一頭白豚的蹤影也沒有發現, “白豚可能已經滅絕”的消息由外國科學家發布,隨即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2007年十大人為災難之一”。
“過去在白豚那個時候,國家的環評法才剛剛起步,為了白豚把哪個工程停下來是根本不可能的。”于道平坦言,隨著白豚的功能性滅絕,江豚成了長江新的“旗艦”物種,為了不讓江豚走上和白豚一樣的不歸路,對江豚的保護問題終于引起了各方的高度重視。
今年10月14日,農業部發布了《農業部關于進一步加強長江江豚保護管理工作的通知》,明文規定長江江豚按照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的保護要求,實施最嚴格的保護和管理措施。如此一來,涉及江豚的工程建設就需要到更高級別政府機構申報,捕殺江豚的行為也將被追究刑事責任。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有了工程為江豚讓路的說法。
但是怎么說呢, 保護問題還是不會放在第一位吧,往往最終讓步的還是保護
然而,面對環保部的叫停,安慶市農委漁業局并未表現出多少興奮之情,面對來訪記者,漁業局生產科負責人直言不諱:“這個項目被叫停,不知是福還是禍。講到保護,我們當然是期望長江所有的經濟活動全部要停掉,那樣就能保護了。”
“黃金水道發展肯定變不了。”在于道平看來,工程也許會在某個時刻為江豚讓路,但絕對不會真的為江豚徹底停下來。 “沿江各省市都在發展經濟,水利經濟是新的經濟引擎。不僅是安慶這一段,長江沿線的這些自然保護區,可能在之后的建設中都會受到影響,要在這個矛盾之中找平衡。”王取發也對記者坦言。
去年5月、9月,環保部也曾對長江航道局兩項可能影響江豚的工程按下暫停鍵。經過一年多環保措施的完善,再次送審的兩項工程相繼通過了審批。李青云在接受一家電視臺的采訪時也提到,環保部方面已經告知他們,待完善優化方案后,會同意安慶航道整治二期工程重新報審。
“在相關的計劃和規劃中,更多地考慮到江豚的需要,這是一種進步。但是怎么說呢,保護問題還是不會放在第一位吧,往往最終讓步的還是保護。”王丁對這樣的解決方式并不感到意外,在于道平看來,環保部此次叫停的最大意義其實在于“讓有關部門為此舉帶來的生態損失買單”。針對環保部對環評書提出的整改意見,安慶市長江航道局的負責人已經明確表示,會在工程建設中強化環境保護和經費補償措施,并做好遷地保護的工作。
事實上,這也是于道平等幾位專家共同的主張。他們認為,眼前的權宜之計是讓江豚把長江主航道讓出來,遷移到故道中,遷地費用從工程中來,互相彌補,“目的很簡單,就是想把這個種保留下來”。
這原本是于道平想為白豚做的事。“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白豚有四百多頭,跟現在江豚的數量差不多,那時只要一到江面上去,就能看到白豚。”于道平說,當時就已明確提出了白豚遷地保護的方案,但等到資金到位準備停當準備去捕撈白豚放進養護場時,發現長江里已經沒有白豚了。
而今,用于探索保護白豚的措施已完全應用到江豚身上。學者們希望,有朝一日,待長江整體環境好轉之時,還能讓江豚回到長江。但是誰也不知道,究竟還要花多少年才會讓長江生態系統恢復到現在或之前的樣子。
王丁對記者感慨,“長江應該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不應該只是一條航道”。但在現實中,比起廣闊的長江,似乎工程補償的條款更是江豚命運所系,“怎么采取補償措施是我們現在能夠關注的”。
于道平已經為安慶江段的江豚們找到了“諾亞方舟”,那是西江救護中心所在的一條10公里長的故道,救護中心圍了一小塊做救護基地,今年4月以來,5條受傷江豚相繼獲救入住這里。這條江段的其他部分,被“當地鎮政府給了養魚戶,要想轉成養豚,必須要花一筆錢,把它租下來”。
面對電視臺的攝像機鏡頭,被稱為“江豚之父”的于道平誠懇地表示,如果這項工程最終上馬,希望能夠從中獲得一筆補償。一直奔走籌資的他,想盡快為無路可退的江豚們承包一個魚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