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華林從來不是一個“高大上”的旅游景點。無論是首義門還是農講所,都承載了宏大得多的歷史題材。曇華林優秀歷史建筑多,文物建筑少。在武昌,記載著重大歷史信息因而具有鮮明的紀念意義、教育意義的建筑并未集中于曇華林。全區59處文物中曇華林只占5處。但若論優秀歷史建筑,全武漢139處,曇華林就有27處。以往幾十年的歷史觀,將近代史簡化為革命史、將革命史又簡化為黨史,而曇華林并不是抗日烽火、革命風云的經典地段,很少具有紀念性、儀式感、供人仰視的建筑,相反都是些融入了人們日常的信奉、求醫、就學、居家的場景,她是武昌城的日常生活,是這座城市的家長里短。她是用并不顯赫的點點滴滴全息地紀錄著這座城市作為市民棲居之地的真實生命。惟其真實,因此反而叫人體味不盡、聯想不斷、親近不已,這大約就是如今年輕一代的游人絡繹不絕的原因。
曇華林不是一個優秀歷史建筑緊湊密布的地方。我國歷史文化名城與街區保護的法規,重建筑而輕街區,強調同類的“歷史建筑盡量緊湊集中”,停留在見物不見人的水平。據說上世紀70年代一次考古,由于現場保護不夠,勘探中的文物被雨水淹沒,最后只好“打撈”出來做了一個展覽,完全失去了原來的三維關系,受到考古界一位老前輩的嚴厲批評。因為脫離了文物之間的空間關系,“文物展”與“盜墓展”就沒有區別了。歷史街區保護也是這樣,假如只看到50幾座歷史建筑,不顧它們之間的聯系,不顧當時和現在的社會生活,沒有將這些建筑與周圍的街道、居民的生活改善結合起來,從而完成一個全息整體的社會進步,一座座單獨建筑的保護意義又何在呢?曇華林恰恰是不同類型的歷史建筑散布在一日步行的范圍之內,50多座歷史建筑如同“面包里的葡萄干”,起著點綴與提神的作用,其余更多的是普通民居與大量并不“優秀”的建筑。這樣一來,單純按歷史街區的思維來管理曇華林就行不通了,想一想,這里光居民就不下4萬人。
曇華林很難成為一個封閉運作的文化創意產業園。曇華林是一個高度成熟的生活區,可能騰出的產業空間本來不多,由地方政府掌握的就更有限。當下各地發展文創產業的手法——將第二產業的大跨度高凈空的廠房倉庫統一規劃、統一運營、吸引相關企業入駐形成規模效應,這樣的模式在曇華林無從談起。
曇華林的區位也很難打造成一條商業街。一條街道是否具備商業街的潛質,要看它的可達性和整合度。形象地說,最適宜做商業街的是那種處在城市中心,在狀如魚骨的路網中居中的那一條。曇華林在歷史上并不是一條商業街,附近商氣最盛的是德勝橋。今天,大學生、文藝青年們從武昌各處乘坐公交地鐵來到螃蟹甲、得勝橋,步行幾百米走進曇華林,以“長槍短炮”拍攝在城市水泥森林中鮮見的建筑和饒有情調的小門店,感受東西方的建筑格調和創意靈感,這更象是一種“探幽入微”之旅,而駕車一族要過購物之癮,曇華林停車就是個難題,想來一趟并不容易。將得勝橋拓寬以迎車流么?“必須控制歷史性城市和地區內部的和外部的汽車交通,使道路系統和停車場地不致擾亂歷史性布局或損害它的環境”(《威尼斯憲章》)。
曇華林讓人感動的,不是宏大的歷史、不是成規模的文化產業、也不是高端的商業街、不是四通八達的道路交通,而是在基本保持著歷史風貌的街區中原生態的城市生活:街邊打麻將的老人、教堂禮拜后的信眾、屋檐下晾曬的臘肉、上學路上的孩子、小店中飄出的鹵味,曇華林是武昌城觸手可及的真實生活。
上世紀后半葉,曇華林和所有中國大城市一樣,經歷了革命的洗禮。曇華林的社會結構在新中國建成之初發生了一次斷裂。原各國駐華中地區的天主教、基督教人員回國,教堂及其附屬建筑收歸國有,民宅由房管部門按“一戶一間”方式分租給國有企事業單位職工居住。1959年1月武漢市將本來已經很低的機關宿舍租金標準進一步調低,結果,全市公房租金收入由1957年的327萬元降為225萬元。這時期武漢市公房的平均房租僅0.145元/平米,房租占職工平均收入比例同樣很低,只有4.96%(《武漢市志城市建設志》武大出版社1996第一版)。計劃體制下的高積累、高投入、低工資、低租金的運轉方式,是一種透支城市、透支基礎設施、透支優秀歷史建筑的發展模式。一方面是“武鋼”、“武重”、“武船”、“武鍋”等大項目高歌猛進,另一方面職工低工資、歷史建筑得不到應有的養護。不僅武漢,全國所有大城市都如此:1991年底的一股寒流,曾經使上海一夜之間5萬多處地下水管破裂。因為在35年的財政統收統支中,中央撥給上海的市政設施投資只抵上海財政上繳總額的1%(康燕:《解讀上?!罚iL期失修的城市基礎設施帶病運轉,無論政府還是居民,都沒有保護歷史街區、修復歷史建筑的能力。
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生活使這些居民成為曇華林的新主人,他們與這里的建筑、樹木達成了共生的關系。但他們多非這些建筑的產權人,對此前的歷史了解不多,計劃經濟時期的低工資、低租金模式,使得他們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去修護這些建筑。他們是經濟建設的一磚一瓦,而不是大武漢城市的傳人??匆豢慈鸬浣虆^中北歐建筑師為適應華中炎熱氣候而修建的回廊,已經被封裝為晾臺以增加居住面積,我們就會理解,對于今天曇華林的居民,居住條件的改善是首要的訴求。人口在增加、年齡在老化、租客的數量超過了業主,曇華林的老房子內部加建、外部搭建,環境品質日趨下降,經過半個多世紀,除了學校和醫院之外,這里已經成了武昌區一個基礎設施嚴重欠帳的低成本生活區。居民們在低水平的住區中生活,顯得對環境更有容忍度,雨過天晴的時候滿街電線上都晾曬衣物。曇華林的大宅院中有些也居住著當年名門之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的生活經歷和受教育機會可以想見,今天他們和租住公房的人們一起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就是在這樣一個低成本生活區中,有著數不清的夫妻相濡以沫、母子問暖噓寒,幾十年中度過平常的每一天。曇華林如一匹只奔跑而不吃草的老馬,在日漸艱難的行進中用點點滴滴記錄著尋常人家的真實生活。他們改善居住條件的訴求在今天的產權關系下除了拆遷幾乎無解。
假如是首義門、督軍府,假如是江灘或是江漢路,按照紀念性、儀式感的要求把道路打通、建筑修復、景觀營建,讓今天的金融機構進駐當年的銀行便大功告成了。而曇華林,一個日常生活的武昌,一個城市生活的全息縮影,她把歷史街區的保護直接與低收入階層生活改善綁在了一起,這就給地方政府提出了一個兩難的問題:街區失去了自我更新的能力,有限的財政又背不起巨大的負擔,保護歷史街區需要保護建筑的同時保護街區的肌理,一旦肌理破壞就損失了大量信息。商業化改造動遷的“紳士化”做法會根本改變曇華林的性質,而且商業前景并不樂觀;不改造,任其自生自滅,曇華林就是一個隨時可能發生消防、治安、食品安全事故和基礎設施癱瘓的“火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