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曇華林,那精美的教堂、牧師樓和西式的民居,令人驚異百年前武昌的開放程度。武漢三鎮的現代化是從1861年漢口開埠開始的,如果以長江為界,漢口是西方文明“挑戰”的前沿,武昌就是中華文明“應戰”的堡壘??墒?,歷史的豐富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武昌并不是“租界”而是“華界”,作為“華界”的武昌城內,竟然坐擁美國、英國、瑞典、意大利四國的教區,天主教、基督教的教堂、醫院、學校、育嬰堂和住宅與中國人比鄰而居,散落于武昌城內鳳凰山與花園山之間狹長的街巷內。這種在中國政府管轄區域內的國際化社區,完全顛覆了我們以往所受的歷史教育,我們不能不重新打量我們的前人,他們的胸襟、膽略與能力?!氨粍娱_關、全面開放、全面進步”——這就說明了武漢何以在開放之后短短的50年就“駕乎津門,直逼滬上”,開演了中國數千年未有的共和大戲。然而除了簡單的幾段說明書,我們對曇華林所能知道的太少了。
花園山上有一座嘉諾撒仁愛修女堂,曾經是嘉諾撤仁愛修女會分院,開辦育嬰堂、教理班、工藝所等公益事業,并在此開辦武昌圣約瑟診所。嘉諾撒仁愛修女堂的后面是一座天文臺,殘垣斷壁之間你會發現一塊塊青色的城磚,也許這就是武昌城拆除之后城磚的再利用?不到百年的建筑,據說“所建年代已不可考”。當一個城市患上了嚴重的失憶癥的時候,這個時代所有的讀書人都應當慚愧。
1948 年美國修女全部回國,中國數名修女隨同去了美國,曇華林的宗教生命中止了。與這些建筑一樣,圣米迦勒教堂、祟真堂、仁濟醫院、翟雅各健身館等等都更換了所有者與使用者,這些建筑于是成為那一段歷史僅存的證據,以它們優美的造型、高超的工藝,留下來啟發我們的好奇心,提示我們還有多么深厚的歷史是我們所根本不了解的。我們設想一下,曇華林這片地處武昌古城邊緣、既非政治中心又非金融中心的地帶,當年是一個充滿著書卷氣和宗教情感的生活區。綠樹鮮花之間的山間小路邊、西式的教堂、醫院和學校,清水磚墻的江夏民居排布在窄窄的背街小巷兩邊。牧師、修女、教師、學生和中外居民如何來往其間,曇華林當年是怎樣的風景?
這風景是我們從歷史教科書、從當下對武漢歷史的只言片語中想象不出來的。中國政府管轄下的國際社區,我們的前人做到了。如何做到的?當年在曇華林土地有沒有用途管制,教會與中國土地權人是如何交易的?誰來收稅,按什么標準?曇華林一帶的城市公共設施是由誰來投資的?中外人士之間如果發生了糾紛是憑什么法律、由什么機構裁判的?換句話說這里不是租界,又是國際社區,依照什么法律體系來維持其中的秩序?這些西方傳來的教堂是如何建造的,經費的來源、材料的來源、工匠的來源是怎樣的?各國僑民在這里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的子女在什么樣的學校里接受教育?相互之間有什么往來?所有這些需要大量的研究考證,需要到瑞典、英國、美國和意大利去查找資料。在那些國度里有沒有賽珍珠這樣的人,以她的筆觸記錄過百年前的武昌?那位童年來到鎮江的美國女子,在中國生活了近40年,她把中文稱為“第一語言”,把鎮江稱為“中國故鄉”。她描寫中國農民生活的長篇小說《大地》(《The Good Earth》,1932年獲普利策小說獎,193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她難道不是一個鎮江人嗎?我曾經在云貴交界處的一個叫石門坎的苗寨看到一段錄像,那是一個從小生活在當地的英國人,在他90多歲高齡時錄下的,他交替地用英語、漢語官話和苗語回憶著自己在中國度過的童年。難道他不是一個石門坎人嗎?我相信曇華林許多建筑、許多機構百年前的完整檔案至今仍然沉睡在歐美某一個檔案館中,許多故事沉睡在尋常人家的日記里,等待著21世紀武漢的使者前往查詢。曇華林再追尋百年歷史便有了根,歷史的真相就有可能一點一點浮出水面,“復興大武漢”所要達到和超過的那個“大武漢”就有可能漸漸清晰。
研究與記述上海的書籍可能不下幾百種,研究和記述倫敦的書籍有多少呢?有上萬種。研究與記述武漢的書籍有多少?這種狀況與一個華中地區的文教中心城市匹配么?縱觀古今中外,一個民族、一個城市能夠橫空出世的時候,一定是她打開大門對外開放的時候。倫敦的開放舉世無雙,以至于在倫敦你可以見到全世界的人,卻唯獨難得一見“倫敦人”,上海當年也是五方雜處、華洋混居的“東方巴黎”,武漢、曇華林之所以有當年的輝煌端在其開放程度。歷史永遠就是當代史,對于大武漢開放歷史研究的深度,就是當代武漢開放的程度??上У氖墙裉炜吹降臅胰A林歷史建筑說明文字與10年前能看到的沒有多少差別。曇華林,永遠停留在傳說的水平么?研究是“復興”之根,當了解了曇華林是誰,她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時候,我們才會知道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因為,歷史街區不僅是“人類集體記憶的主要部分”(《威尼斯憲章》),更是武昌、武漢重新走向大開放的起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