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S之后,隱瞞疫情成了過街老鼠” ——訪中國疾控中心流行病學首席科學家曾光.
時間:2013-04-17 10:37:09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嚴定非
編者按
同樣是個春天,十年前發生了SARS,十年后禽流感H7N9病毒來襲,感染病例仍在增加,死亡病例也在增加。全國合力圍剿的同時,公眾仍不免關切疫情披露應對信息的透明化,這十年里,我們究竟改變了什么?
相比過去,信息透明度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也有隱瞞的,現在的規章制度,不利于報告疫情。
“你是曾光嗎?”
“是。”
“你還沒死啊?”電話那頭,一位年輕的“艾滋病恐懼癥”(簡稱恐艾癥)患者情緒激昂。
自從4年前發布恐艾癥的調查結果后,來自患者的攻擊已經成了曾光生活的一部分——有人將他的手機公布到互聯網上;深夜,謾罵的短信不時來襲。作為年過六旬的老者,他安之若素,“公共衛生學家應該有視野和胸懷”。
曾光,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學首席科學家。十年前,2003年4月28日,他走進中南海,成為第一位在政治局講課的公共衛生專家。
十年間,中國的公共衛生體制發生重大變革。“SARS(傳染性非典型肺炎)向過去的老體制說再見。”曾光的研究興趣隨之轉向公共衛生。他將自己定位為公共衛生專家,盡管頂著流行病學首席科學家的頭銜。
現在,67歲的曾光和他所在的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下稱中國疾控中心)開始接受另一項來自公共衛生領域的挑戰——H7N9。
“第一時間,公共衛生專家的意見就被傾聽到”
南方周末:當一種新的流行病發生后,SARS帶給我們的應對經驗有哪些?
曾光:首先的經驗就是對疾病的流行特征作描述。比如,病的本性、本質是什么?通過什么方式傳播?潛伏期、傳染期多長?在什么樣的環境下最容易傳播?什么時候可以傳播人?有人認為最重要的是搞清病原體,作為流行病學專家,我覺得回答以上問題更重要。
南方周末:2003年3月,衛生部曾在廣東設了三個調查組,您是流行病學組長,鐘南山是臨床治療組組長,梁國棟是病原組組長。據說當時廣東和北京在處理SARS的意見上有些不一致?
曾光:確實有些不一致。但在我們組內,沒有爭議,分歧主要是發生在病原組。認識病原并不容易,都有盲目性。中國疾控中心犯錯你們知道(2003年2月18日,中國疾控中心宣布從病人尸檢標本中找到了衣原體,后被證實病原是冠狀病毒),廣東方面受的影響則是禽流感。
當時基本判斷是,不像衣原體,不像細菌。可病毒實驗香港大學在介入,最先他們認為是禽流感,所以廣東專家也受了影響。當時,在我們組的302醫院的莊英杰教授,強烈反對是禽流感。這兩個病,我都不贊成。
病原學的研究,必須是三家合作:一流的病原學專家;一流的流行病學專家;一流的臨床專家。研究結果不能由病原學專家說了算,但SARS初期的病原學研究得出的兩個結論(病毒來自衣原體和禽流感),均過多依賴病原學家的判斷。
后來,我們發現,實驗室的結果和流行病學的研究也不一致,出現過很多類似情況,最后都證明,流行病學是正確的。科學研究允許探索,允許出現曲折。只是,SARS發生后得出病原體的結論,由于缺乏訓練,缺乏探討機制,一開始就走彎路。不是說我們的專家不夠優秀,而是沒有整合好。
南方周末:那我們現在會怎么處理?
曾光:舉個例子,2009年5月10日,衛生部公布了國內首例甲型H1N1的疑似病例。但是在公布的當晚,我們連夜將標本運到北京。而且我要求,至少兩家實驗室平行檢測。而第一時間,公共衛生專家的意見就被傾聽到了。
“(疫情)最后公布的權力不一定在衛生部”
南方周末:您如何評價十年前SARS疫情中的政府信息公布?
曾光:當時,孟學農(時任北京市長)和我見過一面,給我的印象非常好。但2003年4月20日后,這些人就下去了。歷史就是這樣,不是說他們無能,不想聽專家的意見,沒有作為。真實的疫情到底如何,他也弄不清楚。在我們進入北京市之后,發現計算機里就沒有疫情記錄。
公共衛生體制幾十年的問題,非一日之寒,有些人是替國家受過。但2003年4月20日,這一招起到了扭轉戰局的作用。實際上,就是和過去的公共衛生體制告別了,告別了疫情內緊外松和不透明。
南方周末:SARS之后,疫情倒逼政府信息公開加速立法。您在不同的場合,高度評價過2009年的甲流應對。作為專家組成員,疫情公布這個決策是如何出臺的呢?
曾光:公布的第一例病例,并非衛生部長決定的,具體是李克強(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拍板。2009年5月10日,我要求,今天就公布。衛生部長采納了我的意見,本來說第二天公布。當時的特殊情況是,汶川大地震快一周年了,各國記者都在成都。如果第二天公布,一晚上生出多少謠言。早一步,主動權就在我們手里。雖然當時是疑似病例,但即使錯了,我們坦坦蕩蕩的承認,又怕什么呢?
當天公布這個態度表明,甲流和SARS不一樣了,我們的態度是非常公開的,疑似病例都敢公布。
南方周末:在疫情發布方面,這十年最大的變化在哪里呢?公布疫情的阻力又在哪里?
曾光:在衛生系統內部,隱瞞疫情就像老鼠過街似的,這是最大的變化。比如說,1988年,上海甲肝大爆發時,衛生部就想公開疫情。但地方政府反對,或者說某些經濟職能部門反對。表面上,衛生部可以公布疫情,但衛生部必須請示。中央是否公布疫情,得聽取多方面的意見。
南方周末:也就是說部門利益和地方利益在作祟?
曾光:相比過去,信息透明度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也有隱瞞的,現在的規章制度,不利于報告疫情。某些地方政府制定控制指標,要求將傳染病控制在多少個百分比以內,下降不了的最好辦法便是少報告,這樣做的目的常常是為了達標,或者為了申報衛生城市,并非衛生系統主動要求這么做的。
此外,其他的一些利益部門也有顧慮。疫情報告后,會對當地的支柱產業產生影響;比如一個城市離旅游點非常近,他就不愿意你報告;有些養禽大省,不愿聽到禽流感。
我覺得,衛生系統,尤其是衛生部,是公開的。但有時候,最后公布的權力不一定在衛生部。一個是制度,一個是執行,這是兩張皮。
“寧愿工資不翻番,也不希望PM2.5翻番”
南方周末:除了在透明度上,還有哪些我們看不見的變化?
曾光:SARS之前,公共衛生很不受重視,國內很多疾控中心還沒建立,衛生防疫站最大的事情是如何養活自己,怎么樣在市場經濟中掙到錢,關注點就不是做現場調查和訓練。
SARS之后,可以說是撥亂反正。以前,城鄉二元化享受的公共利益服務一樣嗎?不一樣。城市流動人口和城市常住人口享受的公共衛生服務一樣嗎?不一樣。SARS以后,發生很深刻的變化,雖然做得不是盡善盡美,但大方向朝“公有、公益、公平”發展。
南方周末:衛生部和計生委合并后,對疾控系統有沒有影響?
曾光:李斌(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上任后,第一站就是到我們這里。她明確指出,在整合的過程中,某些部門混亂些,但你們不變。意思是出現公共衛生事件,必須全力應對。
我們在和她的座談會上,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外面對中國疾控中心期望值很高,但在北京市公共衛生單位里,中國疾控中心的員工待遇最低,人心不穩。很多人不在國家疾控中心干,跑到朝陽區疾控中心,那里收入高,也在城里,便于照顧孩子。很多地方疾控中心上設備,我們這邊卻添置不起。
南方周末:最后,假如現在再給您一次到中南海講課的機會,您的主題會是什么?
曾光:現在去講的話,我會以霧霾開頭。第四代領導人,接的是SARS的班,因為第三代領導人沒來得及處理。第五代領導人接的是霧霾的班。這說明公共衛生問題,在傳染病方面受到重視了,還有其他的問題冒出來,霧霾就是典型的公共衛生問題,治理起來要比傳染病難得多。我已經給北京市政府先后提了三個建議,其中一個即是研究霧霾對人民健康造成哪些影響。我不希望,到2020年,收入翻一番,PM2.5也翻一番。我寧愿工資不翻番,也不希望PM2.5翻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