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讓你的孩子在山里走3個小時去上學嗎?”楊貴平坐在發言席上,面對一排排的教育界專家說,怒不可遏。
20多年來,這位早年畢業于美國加州大學,在美國生活了40年的老太太,足跡遍布了中國云南、貴州、內蒙、河北、寧夏等10多個貧困農村的學校,見證了鄉村教育在“城鎮化”過程中的衰敗。
不久前,她在云南一個貧困縣遇到了一群孩子,這是一群讓這位老人心碎的群體:“她們背著干糧走3個小時的山路去上學,夜晚留宿在學校,可山區學校只有男老師陪寢,帶的都是女孩子,這些學生的安全到底有沒有保障?”
楊貴平的眼眶有些紅了,她瞪大了眼睛,拍著桌子說:“十年了,撤點并校政策給農村帶去的傷害已經夠多了,是不是到了該停一停的時候?
村莊沒了學校
走向消亡是遲早的事
上個世紀80年代起,楊貴平就對中國農村的孩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關注的是30年后甚至更長時間里,這群孩子對中國社會的影響。
她曾從孩子們濃郁的鄉土情結中看到了他們對這個國家的熱愛:從小就與泥土為伴,幫助父母干農活,和弟妹一起上山砍柴、喂牛、養豬,在燒柴火的鍋里做飯,在屬于自己生長環境和傳統的地方長大,有安全感和歸屬感地度過童年。
但是,在課堂上孩子們卻學到的是對城市生活的向往:“老師們總是教導這些孩子,農村是多么的貧窮,一切是多么的落后,有出息的孩子應該去城里,沒出息的才會在家種地?!?/p>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家長們希望孩子長大后,離開農村,永遠不在田間勞作。從上學開始,家庭的一切重心都在孩子的教育身上,為了孩子,他們可以背井離鄉,放棄一切。
山西黃河邊一個小村莊的故事讓楊貴平感觸頗深,村子里原來有100多戶人家,有一所小學。7年前,學校被撤并了,孩子們需要到離家十幾公里外的中心小學去上學,短短兩年間,就有30多戶家庭搬走了,土地也開始荒廢起來,留下的都是最貧窮最沒有能力的家庭。
而一所農村小學不僅是幾間校舍和幾位普通話不好的教師那樣簡單,它曾一度是村莊的中心,它的希望和靈魂,“一個村莊沒有了學校,沒有了孩子,就沒有了靈魂和生機,走向消亡只是遲早的事。”楊貴平憂慮地說。
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最新資料顯示,1997年-2006年,村莊數量的減幅達到了13.85%,村莊學校的減幅卻為45.33%。而更大規模的減幅來自2001年國家實行“教育布局”調整之后。
對于家長而言,與其走幾十公里的山路讓孩子去中心小學,還不如直接帶孩子去教育資源更優越的城市。
讓楊貴平更痛心的是,10年寒窗之后,農村孩子能考上本科的不足10%,但這些孩子的生長經驗已經被“城市化”了,他們很難再回到農村。
“這些孩子,這些父母,和那些走向衰落的村莊,他們的未來在哪里?”楊貴平問。
5800萬留守孩子
你能想象他們的人格狀態嗎?
“家庭有能力的孩子都去城里上了學,留下的是最貧窮的家庭和他們的孩子?!边@是北京西部陽光發展基金會秘書長梁曉燕從事農村支教這十年來的最大感觸。
根據中國婦聯統計,我國目前有留守兒童5800萬人,占到了全國兒童數量的28%。另一項來自國家統計局的數據是,2011年中國大陸總人口為134735萬人,城鎮人口達69079萬人,鄉村人口65656萬人,城鎮人口首次超過農村。
而在農村留守的這部分孩子的輟學率十分驚人。
梁曉燕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前不久,一位清華大學的教授找到她,問她:“你知道中國農村教育的真實情況嗎?”
原來,這位教授在四川某縣考察時發現,有個村莊的輟學率很高,校長說:“確實是有1/3的孩子輟學。”教授不信,他和同行的老師們詢問了4個村莊后,結果證實有70%的孩子輟學。
“撤點并校后,在這個村莊10公里的地方,有一所小學,但是不屬于這個村子的行政區劃。孩子們必須去20公里外的一所小學上學,這是這些孩子輟學的主要原因?!绷簳匝嗾f。
華中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雷萬鵬的實地考察也讓這個話題沉重起來。近期,他去山西石樓縣進行調研,在一個小規模的農村學校,一個班只有3個小孩在這里讀書。他詢問了三個孩子的家庭背景:有一個是因為父親出車禍,母親外出打工沒法帶,老人帶孩子;另外兩個仍然在教學點上學的孩子,都是因為家里貧窮。
“如果你把教學點拆掉,這三個孩子一定會輟學?!崩兹f鵬說,“撤點并校的十年,我們忽略了這部分孩子,沒有家長愿意孩子輟學,只是他們無力負擔。”
更重要的是不可預見的社會心理代價,和失去安全感自信心的一代人。敏感、沖動、恐懼、孤獨、溝通焦慮、學習焦慮,這些都是留守兒童、寄宿學生常見的心理障礙。2008年4月,REAP(農村教育行動計劃)項目調查發現,在10所陜西寄宿學校的2000多名1至5年級學生中,9.3%的學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2.7%較為嚴重。
梁曉燕說,“當我們社會發展以城鄉二元作為代價時,付出代價的就是這樣一代人了。你能想象未來這一代人的人格狀態嗎?”梁曉燕說,“有時候,想想未來就后怕?!?/p>
大規模撤并
一場昂貴的成本轉嫁
在大多數的“撤點并?!敝校澕s資金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決策層看來,放棄小規模的學校正是為教育資金和師生資源相對集中,從而解決城鄉教育不平等問題。
陜西師范大學教育學博士范銘在走訪陜西安康、渭南十三個縣的鄉村學校后發現,所謂的節約資金根本就是一個幻想:“孩子到更遠的學校上學,有寄宿還好,如果沒有,老人帶著孩子在縣城租房子,費用全部轉到農民身上。”
校車一度被許多專家以為是解決走讀學生上學的最關鍵工具,然而受限于山路、學生資源的不集中等問題,一所鄉鎮中心小學根本不具備校車的條件,以及承擔該項費用的能力。
2011年11月16日,甘肅正陽縣幼兒園發生校車事故,致21死43傷;11月17日,甘肅慶陽再發生校車事故,21人遇難。一系列的校車安全事故讓直管領導如履薄冰,很多人不再贊成校車模式。
那么,寄宿孩子的生活又怎么樣?北京大學附屬中學前任校長康健對農村寄宿制的研究發現:“包括睡覺、吃飯、安全、營養、醫療、親情,哪個學校研究過孩子生病了怎么辦?女孩青春期怎么辦?教育局說我們根本沒有配置!”
康健認為,10年急速行政化的“撤點并?!焙螅r村教育機構并沒有做好準備。
東北師范大學農村教育研究所學者劉善槐為記者展示了一組畫面:在農村的寄宿制學校里,上下兩排的床板上平行放著十幾位孩子的被褥,被單已經發黑,除此之外,簡陋的宿舍再也沒有落腳之處。
“沒有衛生間,學生們一到晚上根本不敢喝水;宿舍氣味很大,進去了能把人熏暈,這樣的寄宿學校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劉善槐問,“撤點并校的布局調整,就是為了讓孩子們在這樣的環境下接受教育?”
最嚴重的還是家長經濟負擔的加重。他對鄉村800余名住宿生進行了調查,一年的伙食費、交通費超過4000元的有21位,占2.48%;2000元到 元的82位,占9.69%;1000元到2000元的有289位,占34.1%; 元以下的有454位,占53.66%。住宿生平均年花費為1157.38元。
劉善槐的結論是:學校撤并并不是簡單地節約了經濟成本,而是把部分政府的成本轉嫁為農民的經濟成本、學生的時間成本和安全風險。
北京理工大學教授,21世紀教育發展研究院院長楊東平認為,各地積極撤點并校不外乎兩種動機。一是順應學生人數減少而撤并;二是人為地加劇撤并,其動機往往是非教育的。
“這一政策之所以獲得強有力的行政推動,學校撤并規模越來越大,一個主要原因是學校撤并可明顯減少地方政府的教育經費支出;另一方面,它正在演化為一項新的政績運動。在地方政府城市化率的攀比中,撤點并校成為拉動縣鎮人口增長和經濟發展的有力工具?!睏顤|平說。
荒蕪的校舍
教育資源的巨大浪費
在這場長達十年的撤點并校結構調整風波中,快速的撤并,凸顯了教育改革的缺乏戰略性和無序。
西北師范大學的教育博士白亮在對甘肅省某縣進行田野調查時發現,大量的無序撤并,造成了極大的資源浪費。截至2009年初,該縣閑置的學校十一所,包括峽口小學、下焦灣小學、上河小學、中河小學等,這些小學的希望工程投資為25萬元至70萬元不等,總資金接近320萬元。
不僅是這些希望小學被廢棄,其他撤并村小學里偌大的校園里也只有學前班,大量教室閑置。
即使是這樣,2008年9月在甘肅酒泉召開的基礎教育工作會議上,決策者還提出新一輪教育布局調整要以撤點并校為基礎,以創辦寄宿制中小學為突破,堅持“高中、初中階段學校向縣城集中,小學向中心鄉鎮集中,學前教育向中心村集中,新增教育資源向城鎮集中”的規模辦學思路。
據此,該縣教育局又制定了《縣學校布局調整規劃》,提出2011年當地中小學校將從103所減少至28所,也就是2年內撤并75所學校。這些撤并的學校中不少是2004、2005年新建的學校,甚至有2008、2009年剛剛竣工的學校。
“一面是農村學生的輟學,一面是對學校資源的瘋狂合并,誰又為此曾向公眾和善款的捐贈者解釋過呢?”
就這樣,一些學校被廢棄,另一方面,卻為了讓資源集中的學校有條件接納更多的學生,增加投資擴大原有的校舍,大興土木。
范銘博士調查顯示,2009年延安市計劃新建5所、改擴建3所,包括幼兒園、小學和中學,投資約 億元,建筑面積17萬平方米;另在宜川、延長、子長、安塞、志丹、吳起、洛川等縣城區新建8所學校,擴建13所學校,總建筑面積近50萬平方米,投資約10億元。
而另外一組數據顯示:截至2009年初,延安全市公辦中小學由2000年的4803所整合為1445所,累計撤并3358所,撤并率達到69.9%,全市布局調整累計投入資金達10.8億元。
“這種把資源集中當做資源優化的做法,國外已經有很多學者做過研究,并提出質疑。20世紀90年代,美國西弗吉尼亞州在大規模地進行學校合并前,政府宣稱學校合并將會為納稅人節約數百萬美金,但是學校合并后民眾卻發現,州政府在學校合并上的花費超過十億美元。”范銘說。
反思十年
過度撤并之風必須剎車
然而,多年堅持“計劃生育”和“城鎮化”加快的大背景下,對農村學?!安季终{整”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問題研究專家黨國英教授認為,農村布局調整是“大勢所趨”,調整后的布局情況肯定比調整前合理了,教育資源的相對集中也帶來教學質量的上升,但現在的問題是,“一刀切”的模式布局調整過快。
在近期21世紀教育發展研究院主辦的“撤點并?!毖杏憰?,不少專家支持這一觀點。
楊東平直陳“撤點并校”的弊端:將學校從農村“連根拔起”,對農村社會的影響遠遠超越了教育自身。家長進城陪讀,不僅影響生產、老人贍養,而且導致離婚率上升和家庭破裂。
教育部基礎教育司處長高學貴在近期21世紀教育發展研究院的一項會議上坦言:“如果因為我們撤并學校導致學生輟學,這與我們的方針政策是背道而馳的!”
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基礎教育研究室主任汪明也承認:“中國農村教育的辦學重心現在看來,我覺得應該是適當的下移,而不能簡單化把小學向鄉鎮集中,初中向縣城集中,甚至在有些地方,高中在縣城也不辦了,要向大城市集中?!?/p>
“中國缺少一本《教育法》,它應為撤校和建校提供基本的法律依據。就像美國老的教育法規定的那樣,有50戶人家建一個小學,有150戶人家建一個中學。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撤點并校建一個你想要多大就多大的學校,這是我們10年來應該反思的問題”,康健說。
雷萬鵬教授批評:“為什么一個小學的規模必須300名學生?240名學生,一個班40個孩子,6個年級為什么就不行?缺乏法律約束的撤點并校政策,帶有太大的隨意性?!?/p>
記者發現,早在2001年《國務院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中就曾指出,農村小學和教學點“要在方便學生就近入學的前提下適當合并,在交通不便的地區仍需保留必要的教學點,防止因布局調整造成學生輟學?!比欢鋵嵳叩闹攸c卻放在了“撤點并?!?,忽略了“方便學生就近入學”這一前提。
“過度撤并農村學校之風必須降溫和剎車!”楊東平說,“國家主管部門的意見發出了明確的信號,但更重要的,是需要破解農村教育的危局,探索新形勢下農村教育的科學發展之路!” 來源華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