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保護好長江水資源和長江流域的生態環境,關系到億萬群眾的飲用水安全。《經濟參考報》記者調查了解到,當前一些人竟打起長江及沿岸地區的主意,在長江安徽銅陵段,大量危險廢物傾倒長江堤壩內,由江浙滬至皖沿江非法轉移危險廢物等工業垃圾的“產業鏈”浮出水面。僅近3個月以來,公安機關查證非法傾倒安徽省內長江水域和查獲攔截的固體廢物和危險廢物就達上萬噸。
這些工業污染是如何跨省“轉移”的?不法分子為何要傾倒長江?這些人鋌而走險的原因是什么?監管部門的監管是否到位?《經濟參考報》記者近日深入多地進行追蹤調查。
長江“受傷”:危險廢物傾倒長江堤壩內
元旦前夕,記者在長江安徽蕪湖、銅陵段采訪發現,長江沿岸漸成工業垃圾承接地,部分危險廢物直接傾倒長江。在位于銅陵市義安區的長江堤壩內的一處傾倒點,有大小不一的土堆,顏色呈紅色、黑色、白色,刺鼻的氣味隨風飄來。
“去年7月,我局接到工業垃圾非法傾倒長江的舉報,民警立即來到這里,因汛期來臨,現場被江水淹沒,無法勘查。”長江航運公安局蕪湖分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姜波說,洪水稍退,民警赴現場航拍勘驗,現場提取紅褐色土壤送往專業機構鑒定,經鑒定為國家危險廢物——酸洗污泥,隨后,該局以污染環境案立案偵查。
記者了解到,去年5月,浙江籍犯罪嫌疑人涂某某、李某某在未向當地環保部門報備、未取得危險廢物轉移聯單的情況下,伙同浙江嘉善一家螺絲有限公司姜某某、銅陵籍犯罪嫌疑人汪某某,非法將62.88噸酸洗污泥從嘉善運到安徽,傾倒在長江堤壩內。
危廢源頭在哪?1月中旬,記者來到這家公司看到,最新整改的危廢存放區由2米多高黃色圍墻圍起,堆放著上百袋裝有生產廢物的噸袋,并搭建頂棚用以遮擋雨水。對于涉及的污染環境案,該公司負責人表示,酸洗污泥以前是按一般固廢進行處置,2016年8月才被列入危廢名單,但交接階段公司未能及時改變處置方式,在酸洗污泥處理這塊可能有疏漏的地方,沒完全處理到位。
正因為“沒完全處理到位”,酸洗污泥經中間人、接收方、運輸等環節,最終非法傾倒于銅陵江灘。在公安、環保、海事等部門的配合下,上述污染環境案牽出多條由江浙滬至安徽多地非法轉移危險和固體廢物的“產業鏈”,嚴重破壞長江水域生態環境。
長江“受傷”并非個案。近3個月以來,公安機關在長江銅陵、馬鞍山段查證的工業垃圾達上萬噸,其中非法傾倒安徽省內長江水域的危險廢物和固體廢物超2700噸;查獲攔截非法運輸處置工業垃圾等8船7000余噸。安徽省環保部門組織對其中7條船和2個傾倒點的固體廢物檢測表明,初步可以判定是危險廢物。
“跨省傾倒工業垃圾近年來在全國多地發生。”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王琪表示,直接傾倒長江及沿岸地區曝光較少,但此類情況絕不是個案。非法處置危險廢物將給長江生態環境造成短期和長期影響,此種態勢應及時遏制,否則長此以往后果不堪設想。
污染“轉移”:組織化規模化跨界化
“跨省非法傾倒,簡直是胡搞!”《經濟參考報》記者在長江沿岸走訪期間,一位縣環保部門負責人說,“我們這里、馬鞍山、銅陵、蕪湖、宣城等地方都出現了跨省傾倒問題。”
記者梳理發現,長江及沿岸地區漸成固廢和危廢“轉移”承接地,呈現以下特點:
——組織化。非法“產業鏈”由運輸、接收、傾倒等環節組成,每個環節分工明確,有的貨主、運貨人、接貨人甚至互不見面,聯絡主要靠移動網絡,給查處增加困難。在江浙等地,有的不法分子對污染源、接收點、傾倒點“了如指掌”,中間人聯系貨源公司、收貨方,再聯系車、船和卸貨地點,有組織地向欠發達地區“轉移”。
參與運輸固體廢物(幾種污泥混合物)的多位船主表示,這些污泥在貨物裝載地要“拼裝”,并“看風頭”隨時更換接收點。“哪里查的不緊就往哪里去。”一位高姓船主說,他的900噸污泥裝了兩天多,這家企業幾噸,那家企業幾噸,拼滿了就走。
——規模化。危廢轉移“產業鏈”盯上長江水道,主要物流工具是車、船,以船舶運輸為例,一艘少則數百噸,多則上千噸。記者采訪發現,近三個月來,公安機關在長江安徽段查證的工業垃圾達上萬噸。
記者在銅陵市一處江灘傾倒點看到,有個水塘被工業垃圾填埋得只剩下一小塊,旁邊白色工業垃圾隨處可見,到處散發刺鼻的污泥味。“這里是長江江灘,已查實傾倒的固體廢物2700余噸。”辦案民警說,汛期會被江水淹沒,現在枯水期污泥堆積就有幾人高,這是常年累積形成的,堆放在此的固體廢物數量,遠超已查實的數量。
——跨界化。發達地區多地向欠發達地區沿江多地“轉移”污染。此次查處的上萬噸工業垃圾,涉及江浙滬皖和嘉興、無錫、蘇州、銅陵、蕪湖等地污染源、傾倒點和接收點。安徽省環保廳相關人員表示,滯留在長江的8船,貨物裝載地的碼頭位于江蘇、浙江和上海。
“現在網絡平臺上仍有人需要運輸尾泥(污泥)。”在長江銅陵段被查獲攔截、仍滯留的一位船主說,他是在江蘇一家碼頭裝的尾泥,他知道周邊一些地方也在裝卸尾泥,貨物大都運到長江這一片。
環保“漏洞”:當唯利是圖碰上監管失責
在工業垃圾跨省傾倒背后,唯利是圖催生非法“產業鏈”,涵蓋多個環節,每個當事人都有“好處”。此外,相關法律法規未被嚴格執行,監管薄弱也是重要原因,而部分職能部門溝通協作難也制約了查處力度。
據辦案人員介紹,浙江這家公司與杭州一家公司簽訂了危廢處理協議,每噸處理價為1650元。為了“節約”成本,他們找了個體中間人,按每噸約200多元的費用,層層轉包傾倒在江灘上。
卸貨快、價格高。在長江上被查獲攔截的一位船員說,他平常運廢鋼等散貨比較多,尾泥(污泥)是第一趟,他看中了尾泥運輸時間短、價格高等特點,因為廢鋼一噸26元,尾泥一噸要高3元,而且聯系人承諾到了碼頭就能卸掉,其他貨物有的要等1個多月。
除了受利益驅使外,不法分子盯上長江的一個原因還在于,與陸路車運相比,水路船運有比較優勢,一是隱蔽性強,船用帆布一蓋難以發現,一般很少有人去檢查,而陸路車運有時會有撒漏,容易暴露;二是船運相對便宜,而且便利性強,傾倒點可以機動調整,造成辦案取證難。
部分環節涉嫌程序造假。一位辦案民警告訴記者,他到浙江污染源所在地調查發現,非法轉移污泥在當地是公開的生意,不少中間人打著環保服務公司的旗號,有的“掛羊頭賣狗肉”,如到銅陵的污泥接收單位是磚瓦廠,但這個廠十幾年前就不存在了。
相關法律法規未被嚴格執行。王琪認為,我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等對跨省轉移固體廢物已有規定,近期長江安徽段查處的案件表明,有的人受利益驅使,不惜鋌而走險,并未將相關法律法規放在眼里,這也給監管提出了嚴峻挑戰。
沿海地區工業發達,固廢產生數量驚人,但正規企業處理能力不足,一些固廢便走入“后門”。一位民警說,他到東部一個縣級市了解到,污泥是數十家企業產生的。環保局負責人介紹,該地區有焚燒廠,但只能消化約30%污泥,70%由環保服務公司來消化,而此類公司不少是無資質的中間人,有的不在環保局、工商局備案,可以講是“失控”的,這導致污泥的一個去向便是地下“產業鏈”。
監管薄弱備受關注。安徽某地環保局相關負責人表示,污染產生地環保部門的監管是缺失的,企業產生這些東西,到哪里去,環保部門應該有掌握,不能放任他們這么搞。企業固廢或危廢從江浙地區運輸到安徽接收落地的這一過程,管理部門沒有形成有效的監管閉環。
部分職能部門溝通協作難也制約了查處力度。記者走訪了解到,在對相關污染環境案件初查時,民警前往涉事地市區兩級環保部門,請求介入調查、勘驗、環境損害評估并協助,當地環保部門卻遲遲不給明確答復,增加調查取證難度。
斬斷“黑手”:上下聯動遏制污染“轉移”
為做好長江大保護,斬斷污染“轉移”長江的黑手,應加強省際、部門聯動,及時將滯留在長江上的“生態炸彈”處置到位。當務之急是政府部門出面統籌,協調、聯系有資質的檢測機構,將“生態炸彈”的具體成分鑒定清楚,以便于妥善處理。
對于跨省傾倒垃圾案件頻發,業內建議,應從以下幾方面入手加以防范。
注重疏堵結合,從源頭開辟工業垃圾處理渠道。記者走訪東部沿海地區發現,垃圾跨省傾倒背后的一個原因是,當地匱乏的垃圾處置能力與發達的工業生產之間的矛盾。位于浙江一縣級市的一家絹紡企業總經理認為,有關政府部門應積極推動垃圾處理項目建設,在環保部門早已禁止企業使用自行焚燒、填埋等手段處理垃圾的情況下,及時打開垃圾處置的正門,而不是讓堆積的垃圾影響企業正常生產。
順藤摸瓜排查取締非法污染源、傾倒點和接收點。王琪等人表示,亟待開展沿江地區大排查,追蹤污染隱患點,懲處違法犯罪活動,并加強環境損害評估和治理力度,確保一江清水東流。
“污染跨省‘轉移’的監管要形成閉環。”受訪人士說,這涉及多個監管部門,污染源頭企業、運輸公司、環保服務公司、傾倒點接頭人等情況繁雜,移出地或接收地單獨調查處理難度大。因此,要構建污染跨省轉移的監管閉環。
基層環保干部呼吁,工業垃圾移出地和接收地應加強聯合執法力度,從事前監管到事后查處形成合力,移出地嚴格把握垃圾流向,加強監管內河碼頭跨省出貨,杜絕“只要不被發現,就事不關己”心態;接收地應嚴控碼頭入口,對工業垃圾處理情況全程跟蹤,一旦發現問題及時介入,共同斬斷污染“轉移”長江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