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佑國: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城市化委員會專家顧問
圓明園于1860年被英法聯軍焚燒了,要不要重建圓明園是一個持續了多年的爭論。
1999年6月,關于重建圓明園的討論會在清華大學召開,當時我是建筑學院院長、東道主。幾乎所有與會人員一邊倒地支持重建,而我當場表示反對。東道主的反對意見一提出來,立即引起了很多媒體的關注,后來我將此意見整理后在《建筑學報》發表。
但是每隔一些年,總有人呼吁要重建。幾年前,部分專家在清華大學召開了一次關于數字圓明園的會議,用計算機模擬重建圓明園。其中參加會議的一位專家表示應把圓明園重建起來,當時我也應邀參加會議,聽到這一表態后,我當即表示反對。我認為不能在圓明園遺址上重建圓明園,有七條理由:
第一,圓明園遺址記錄著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圓明園被英法聯軍焚毀,這一歷史事件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要超過歷史上曾經有過的一個圓明園。其實大家都明白,爭論的焦點是“保護遺址”還是“重建”來反映這一歷史。
第二,圓明園遺址是文物,但是其文物價值不在于它是歷史上一代名園的遺址,而是記錄著英法聯軍罪行的被焚毀的遺址。如果重建圓明園,勢必毀壞掉和覆蓋原來的遺址。
第三,當今世界上對文物建筑的保護,是主張保持原物的現狀,而不是重修重建。文物建筑的文化、歷史價值,不僅僅在于它當初是什么樣子,也包括它經歷的歷史滄桑,不僅有起點,還包括過程。所以,埃及的獅身人面像的鼻子被拿破侖的大炮轟掉了,它記錄了這個過程,有必要重修嗎?沒有。對于古羅馬廢墟,有必要再建一個羅馬城來重現輝煌嗎?沒有。
第四,從美學價值上來看,經歷了重大歷史變故的遺址,給人一種蒼涼之感,一種靜默的憑吊感,一種沉重的歷史感,這也是一種美學的意境和價值。面對著殘垣斷壁令人浮想聯翩。遺址留下了很大的讓人想象的空間。所以從美學上講,留下空間允許讓人想象要比一覽無余的直白有時候更好。例如在盧浮宮展覽的維納斯,手臂沒有了。當初這個雕像肯定有,但是發掘出來沒有。用現在的計算機技術我們可以做成千上百個手臂的模樣,但不會有一個可以讓大家我們滿意的,因為它缺失的手臂讓每一個參觀的人有自己的想象余地。
第五,重建圓明園還涉及到與頤和園的關系。頤和園是世界文化遺產,圓明園就在頤和園附近,如果圓明園重建起來,兩個園林就毗鄰并列了,這是重復建設,還是以假亂真?所以倒不如將一個完整的文化遺產和一個已經被破壞了的承載那么多歷史的遺址放在一起,對比中讓人深思。
第六,現在的管理體制和管理水平,社會的文化和道德水準,古建施工的水平和材料都不具備條件把圓明園重建得達到“康乾時代的建筑水平”(羅哲文語),也不具備把其管理好的水平。現在圓明園公園的狀況就是一面鏡子。
第七,重建圓明圓很可能演變成商業操作。多方人士都表示資金不是問題,有人想承包,有人想投資……我絕不懷疑重建圓明園可以賺錢,甚至可以成倍地賺錢。但是如果有了賺錢的動機,恐怕這個重建就變味了,就變成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人造景點。比如深圳這個新建城市,歷史很短,先建了”錦繡中華”,沒過兩三年不新鮮了,又建設了民俗村,后來又不行了,又建設了世界公園……人造景點若干年以后沒有效益了,可以拆了或者改了,圓明園能這樣干嗎?不是“錢不成問題”嗎?那就請作為公益和慈善行為,捐贈來搶救保護圓明園遺址吧!
這是我反對重建圓明園的七條意見,但這不代表我支持維持現狀。因為里面流動人口很多,堆的垃圾比較多,所以對圓明園是要進行環境整治,“遷出去,圍起來”。然后要清理遺址,因為這么多年被掩蓋掉了,但是清理而不要搬移,只是顯露出來。比如一塊石頭的移動,背后都有一段歷史。總之,我的提議是把圓明園建成一個遺址公園,而不是在原址上重建。
有記者問我“有人發起了一個簽名運動,要向英、法兩國政府索賠焚燒圓明園的損失,然后用賠款重建圓明園,而且要求歸還從圓明園掠奪去的文物,你怎么看?”我說“我同意!”如果索賠成功,這又是一個可以載入史冊的重大歷史事件,用索賠的錢重建的圓明園將作為一個載體來記載中國在一百多年以后向英法兩國索賠成功,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又遠大于圓明園本身。至于國際關系如何處理、對國家之間歷史責任如何追訴,這又是另外的問題了。
圓明園
再舉四個案例:二戰之后,歐洲在戰爭中損毀的城市有按原樣重建的,如德累斯頓、科隆;但是柏林的威廉大教堂卻沒有重建,轟炸以后的殘骸被保留了,在旁邊建了新教堂;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唐山重建,但重建的是新唐山,不是原樣重建;龐貝城因為維蘇威火山噴發而毀滅的,有沒有必要重建,恢復它的輝煌?顯然沒有。上面這四個案例,有原樣重建的,有不原樣重建的,有不重建的,無需詳述理由和理論,憑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的“直覺”就可以做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