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了3年,被預測未來十年或將干涸的“中國最大的沙漠淡水湖”紅堿淖,終于在10月19日等來上游內蒙古自治區的水庫開閘“跨省補水”了——100萬立方米,這意味著,湖的水位將上漲3厘米,而它年均下降速度則是30~60厘米。
這個毛烏素沙漠邊緣的湖泊地處內蒙古、陜西交界,近八成面積在陜西。多年以來,陜西擲重金將該湖打造為知名景區,它是全世界最大的遺鷗繁殖地與棲息地,面對干涸警報,陜西歸咎于內蒙古在上游的打壩截流。內蒙古對此否認并回擊陜西獨占旅游資源。相互指責之間,紅堿淖面積近20年已縮水近半。
兩省區像極了一對相愛相殺的情侶,利益始終是其分分合合的關鍵。曾經,他們攜手捕魚,待魚群銳減,陜西率先在旅游業發力,內蒙古幾乎出局。當陜西察覺上游被修建水庫、希望重啟合作的時候,內蒙古一度不置可否;而此后雙方會商,內蒙古開閘放水,陜西又覺“3年得水3厘米”僅是“杯水車薪”,內蒙古卻堅稱已“力度很大”。
沿湖村落的生存方式也隨著這場拉鋸戰而顛覆。由于幾近無魚可捕,一大批漁民下船上岸、另謀出路,有的甚至十多年前就買了駱駝,改做牧民。
“不放到國家層面沒法解決。”兩省區受訪人士均表示,在這水資源緊張的沙漠邊緣,上下游矛盾不除,干涸困局難破。
資源共享的漁業時代
老張現年61歲,是原陜西紅堿淖國營漁場工人。上世紀70年代他入行的時候,紅堿淖生機勃勃,水沃魚肥,好手捕到六七十斤的大魚根本不算什么,甚至夜晚偷漁的村民把車開到湖邊,“一拉網也能順個二三十斤”。
鼎盛時期,漁場共五六十名村民一起勞作,另有三四十人活躍在魚苗養殖場。漁業發展幾乎象征著紅堿淖的興起。該湖有“神湖”之稱,上世紀30年代僅1.3平方公里,歷經農田排水、嚴重水災之后,60年代陡增至67平方公里,70年代也基本穩定在“60大關”。這在西北風沙區中實屬難得。
從今天的行政區劃上看,陜西占據著該湖大約80%的水面、90%的湖岸,其余屬內蒙古。若把湖大致看做三角形,則湖西北一邊緊鄰內蒙古鄂爾多斯伊金霍洛旗,東部、南部均為陜西榆林神木縣地界。
前述漁場原場長楊鳳鳴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1958年,兩個河北人發現了紅堿淖的漁業價值,他們辦了手續,分別在陜西、內蒙古兩側建起漁場,陜西的漁場隸屬榆林八大農場之一的馬蓮河農場,“起初比較簡陋,就是搭著帳篷,捕魚,晾干后拉走賣錢”。
多年過去了,兩省區交界的村民因捕魚屢有沖突,甚至打架拆房。上級獲知此事,要求坐下協商。
“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兩個漁場都逐漸做大了。”楊鳳鳴說,同一湖泊捕魚難分彼此,于是,兩個漁場每年開一次協調會,確定各自出多少船只、漁網、魚苗以及分成比例等等。最好的時候,紅堿淖上漁船達100多條,年產量100多萬斤。
內蒙古紅堿淖漁場的捕撈隊老隊員也記得,他們“夏天拉網、冬天掛網”,年產量一度不錯。
然而,日子慢慢開始難熬了。多名受訪村民回憶,魚群數量在90年代之后大不如前,退伍返鄉、重操舊業的老張也感到“沒什么魚可捕”了。楊鳳鳴則表示,彼時,他的漁場年產量已銳減為二三十萬斤。
湖面此后也明顯減少。陜西的魚苗養殖場工人發現,從70年代遺留的湖畔處朝北散步,大約花40分鐘才能到如今的湖邊,“差不多3公里”。附近前廟壕村一名村民說,他小時候在臨湖草地放羊,三四十年后,草地一連數里取代了湖泊。
村民那時并不知道,根據陜西省農業遙感信息中心的監測,1997年,紅堿淖面積尚有57平方公里,到了2015年僅剩31.51,縮水44.7%。對于以“堿”著稱的紅堿淖,湖面下降,堿度驟升,魚類生存越發艱難。
氣候干旱恐怕并非湖泊縮水的唯一因素。有科研團隊發現,雖然數十年來紅堿淖地區總體呈變暖趨勢,但分析多年數據發現,湖泊面積變化與氣溫、降水、蒸發量有一定相關性,但相關性不顯著。
90年代初,陜西省領導到紅堿淖視察,楊鳳鳴借機訴苦,“省領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搞旅游吧,要支持可以找他”。
“一頭獨大”的旅游公司
“旅游主要是對面陜西在搞。”在紅堿淖內蒙古一側的村民印象中,上世紀90年代中期起,陜西的旅游業發力了:湖泊東岸建起了水上樂園、三星級賓館,卡丁車、沙地摩托被運入北岸,西岸與南岸開始別具草原及沿海風情,而伴隨游客的尖叫,噴水船、滑翔機日益在湖面、半空中頻繁穿梭。
布局完成之時,村民發現陜西的漁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注冊資本550萬元的旅游公司。
內蒙古紅堿淖漁場一名老職工回憶,相較陜西,他們沒拿到投資,也不收門票,“寶貝”只有幾艘快艇,“人多的時候放個3艘,少的話一兩艘,只是為了補貼漁場,沒全心搞旅游”。基礎設施則“蜷縮”在西北岸的一小段——這是國務院2001年調整行政區劃時劃入的,此前曾有爭議。其余90%的湖岸全是陜西旅游公司的天下。
內蒙古的漁場逐漸出局,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看到,漁場大院門柱已有瓷磚脫落,牌匾文字開始模糊,院內幾排平房緊閉,邊上還在圈養土雞。
“砸錢”3億元的陜西則一路領跑,神木縣旅游局副局長、紅堿淖風景名勝區管理辦公室主任黨亞波介紹,紅堿淖目前是國家4A級景區、陜西省十大風景名勝區,“年營業額高峰時達1700多萬元”。
合作因漁業蕭條而一去不返了。湖內,兩個省區的快艇不能在彼此碼頭靠岸;而湖外,陜西1996年主導修建的環湖公路,至今仍有7公里交界地帶因遭到反對而擱淺。村民間也互有摩擦。
此后,兩省區趕上了煤業發展突飛猛進的時光。上世紀80年代,神木探明了世界性特大煤田,一名學者更是發現,若放眼含所有河流在內的紅堿淖流域,“95%以上的地下都蘊藏煤礦”“每平方公里儲量達2000萬噸以上”。對于各占1500平方公里流域面積一半的陜西、內蒙古來說,工礦企業均“磨刀霍霍”。
盡管都是“靠水吃水”,但在楊鳳鳴看來,投入巨資并獨占鰲頭的陜西,顯然比內蒙古更有保護紅堿淖的動力,“畢竟我們有100多名員工,對方只有二三十人”。他開始驅車巡湖,發現哪家企業搞破壞,就馬上向政府舉報、找媒體曝光。企業關停一處,綠化隨之緊跟覆蓋,楊鳳鳴稱,對峙緊張的時候,“有人揚言出錢買我的人頭”。
后來,內蒙古關閉了一部分工廠,退耕還林、退耕還草也陸續在紅堿淖流域展開。
陜西只關了極少數企業,包括一家老堿廠,因為沿湖早不允許建工業項目。“我和廠長是好朋友,但為這事吵過架。我問,你也是搞化工的,建在這兒有沒有污染?他答,有,但企業要生存。”楊鳳鳴提高了聲音,“我說,不管生存不生存,你不能污染我的水!”
上游截流,下游質疑
紅堿淖周邊各方角逐的時候,往北80公里,鄂爾多斯也正醞釀一場變革。2004年起,該市在幾乎一片荒漠中規劃著可容納100萬人生活的新區——康巴什,并將市府駐地遷入。外媒曾稱其為“鬼城”,但當地官員寄予厚望,“人遲早會來”。
新區及周邊靠什么供水?札薩克河進入了決策者視線。2005年年底,該河中下游建了水庫,總庫容5000萬立方米。4年之后,緊鄰新區的阿勒騰席熱鎮也需擴充水源,附近的蟒蓋兔河則修起了蓄水池。
這兩條河流觸動了神木縣敏感的神經。該縣多名官員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紅堿淖是一個封閉的洼地,無河流流出,只有7條季節性河流匯入,其中起主要作用的就是札薩克河、蟒蓋兔河,而另有3條十多年前早已干枯。然而,打壩截流之后,兩條河流下游在衛星遙感圖中的面積越來越小,如今幾乎無法找到。
今年10月中旬,記者在札薩克水庫看到,大壩以北大致為方形蓄水區域,一片湛藍,大壩以南幾乎全是草地樹木,一片枯黃。南邊的壩底無水流過,只有一處大約4米高、3米寬的泄水洞,閘門緊閉,洞前通道遺留著雨后積水,部分已被曬干。
該河下游的內蒙古烏蘭陶勒蓋村多名村民對記者說,打壩之前,札薩克河在有的河段豐水期可寬百米以上,水可沒過成年男子胸部;而截流之后,水庫沒有向下游放水,這處河段在雨水豐潤的時候寬20米左右,水深大多到腳踝,不再超過膝蓋。有的河段還長起了樹木,或被種了草。
“打壩之后,紅堿淖面積縮小速度加快了。”陜西省農業遙感信息中心一名工程師此前曾公開表示。該中心監測數據顯示,2000~2006年,紅堿淖面積下降了5.9平方公里,約損失12.4%;2006~2012年則減少8.1平方公里,約減少19.7%。
情況此后還在惡化。由于湖泊縮水,湖的PH值飆升至9.8,湖心島由13個銳減至兩個,遺鷗的繁殖與棲息地越來越小。17種淡水魚也相繼絕跡,多名餐廳老板稱2007年后就難買到捕撈的魚,內蒙古紅堿淖漁場員工也說,他們在2007年前后就停止了捕撈。
但鄂爾多斯官員認為,截流10年對紅堿淖并無決定性影響。該市水務局副局長江原曾對央廣網解釋,該市2000年以后進行了生態移民,恢復當地植被,雨水下滲能力特別強,地下水可以對紅堿淖實現側向的優勢補給。同時,近年氣候干旱,各地表徑流自然會減少。
在神木縣官員的賬本中,兩河顯然是見效最快的破局鑰匙。黨亞波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紅堿淖現約32平方公里,年蒸發量約2000mm,降雨量大約400mm,即使多算一些,那么湖泊一年仍有4800萬立方米需從河流、地下水等渠道補給,才能保證不繼續縮水。
然而,周邊地下水已呈下降趨勢。陜西省水工程勘察規劃研究院數據顯示,地下水水位在1995~2000年之間降幅最大,年均減少16cm。河流因而也更受重視。
“這兩條河流在上游的年徑流量,加起來就有1500萬立方米。”神木縣水務局副局長孫硯遜說,兩河入湖處缺乏水文資料,但他們2006年以來每年都派人到大壩上游測算。在陜西官員看來,陜西入湖的七卜素河年徑流量已有300萬~600萬立方米,若兩河大壩能放水,4800萬立方米的“任務”會減輕不少。
啟動會商3年后換來3厘米水位
在伊金霍洛旗官員看來,他們絕非紅堿淖的破壞者。公開資料顯示,該旗重視紅堿淖流域生態建設,實行了取水許可、水資源有償使用等制度,嚴格管理和保護地下水,并嚴格控制土地開發和擴灌。在該旗2014年成功申報的成吉思汗國家森林公園中,紅堿淖流域的內蒙古范圍也被納入了保護區域。
不過,在蟒蓋兔河上修建蓄水池的2009年,陜西坐不住了。紅堿淖景區當年協辦了一次國際研討會,該湖縮水成為重要議題。楊鳳鳴稱,他邀請了40多家媒體,國家有關部門、國際組織也與會討論。不少專家建議內蒙古開閘放水,到最后,內蒙古一個處長說,“這需要兩省區協調,我個人也很痛心。”
越來越多學者此后注意到了這個課題,打壩之外的其他人為因素也獲重視。內蒙古大學一支科研團隊負責人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該團隊研究鄂爾多斯高原的湖泊30多年。他們獲取了內蒙古、陜西的紅堿淖流域2006年6月、2011年6月兩期TM遙感影像。土地利用分類后發現,5年間,水體面積減少了10.77平方公里,而農田、居民地分別增加了705.6平方公里、538.19平方公里。
劇增的農田和居民地增加了用水,也減少了入湖水量。中國工程院2003年一項調研結果顯示,兩省區2000年在紅堿淖流域的總灌溉凈耗水約500萬立方米,而1990年僅40萬立方米。一些生態林1995年也耗水400萬立方米。對此,內蒙古、陜西多年前均已開始進行節水灌溉改造,并嘗試生態移民。
黨亞波說,湖周邊礦產開采也威脅湖泊,最嚴重的是內蒙古馬泰壕煤礦,距紅堿淖直線距離不足4公里,開采后可能破壞含水層,甚至導致湖底滲漏。該礦附近村民告訴記者,該礦建成多年了,但開采一段時間后已被要求停產。
“地下水是紅堿淖的供給水源,按常理,含水層和湖泊有聯系,但具體數據還沒掌握。”西安科技大學測繪科技與技術學院講師岳輝告訴記者,他們正進行量化研究,以獲得更多論據。
盡管兩省區對縮水原因并未完全取得共識,但治理問題終于擺上議程。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加強協調,做了諸多調查,兩省區則在2013年舉行了紅堿淖濕地保護省際合作會商第一次會議,兩年后,他們決定在《紅堿淖流域水資源綜合規劃》批復之前,每年通過札薩克水庫補水100萬~150萬立方米。批復之后每年再視氣候、蓄水情況另行商定。
“為了放水,我們做了一年的準備,沿河每個地方都去看過。”伊金霍洛旗水務局一名官員透露,2015年鄂爾多斯正式決定放水100萬立方米,他們進行了大量清障、測量工作。內蒙古知情人士告訴記者,放水原本擬在今年10月18日下午,但下游臨時有賽馬場反饋放水可能會淹沒跑道,便改定次日。
孫硯遜稱“補水”為“歷史性的時刻”,但等了3年,100萬立方米僅能使紅堿淖水位上升3厘米,他又感嘆是“杯水車薪”。
官員坦言“起因還是利益”
10月19日是札薩克水庫放水的日子。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現場看到,上午10點多,鄂爾多斯、榆林的水務等部門負責人來到札薩克水庫,停產許久的馬泰壕煤礦也派負責人參會。與會人士透露,此次“補水”擬由該礦向水庫付費。
鄂爾多斯還帶來了測量水文數據的技術人員。“放水要‘簽字畫押’,講證據的。”神木縣多名官員說,雙方此前對100萬立方米的算法也有爭議:內蒙古堅持,這個量從水庫放水時測算,而陜西認為“起碼得以入湖數據為準”,因為水流沿河8公里或將消耗大半,湖面可能連3厘米都上漲不了。
內蒙古方案最終勝出。現場工作人員介紹,開閘的流量起初是每秒0.1~0.2立方米,視河道情況逐漸增加到每秒2~3立方米,12天左右全部放完。伊金霍洛旗官員則對擔心放水影響自家林地的村民解釋:“放的水很小。而且下游紅堿淖快干了,要顧全大局。”
“其實力度已經很大。”內蒙古一名深諳札薩克水庫情況的人士告訴記者,該水庫蓄水量常年不及1100萬立方米的死水位,而低于死水位將造成水庫效率降低、損耗加劇。今年雨水豐潤,水庫也只蓄水1000萬立方米,“100萬立方米已是以往半年的供水量”。
江原早前接受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采訪時也稱,該水庫多年平均蓄水450萬立方米,由于水位未達到泄水洞水面以上,放水得靠泵抽,而鄂爾多斯年均取水60萬立方米。不過,鄂爾多斯官員在10月19日的會議現場表示未經該市宣傳部同意不接受采訪,當晚,記者向該市宣傳部有關負責人短信表達了采訪請求,截至發稿,未獲回復。
陜西也試圖“重歸舊好”。一名官員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透露,神木縣2015年曾找過伊金霍洛旗,商量共同組建一個合資公司,由于已投數億的陜西資產較多,內蒙古可再出些現金作為共同資產,雙方各派經營管理人員,最后按1∶5的占湖面積分成,“神木也愿讓到三七開,實在不行四六也行,有的縣領導覺得吃虧,但也認為是個解決的辦法”。
談了兩次之后,事情再無下文。內蒙古紅堿淖漁場老職工告訴記者,他們還未聞此事,但感覺不太可能實現,因為紅堿淖問題本來就存在爭議,若無上級出面,合作難以成功。
事實上,爭取國家層面保護的努力已在升級。2015年,陜西申請設立紅堿淖為國家級濕地自然保護區,目前正接受評估。黨亞波說,今年,紅堿淖地區的降水是二三十年以來最大的,湖面垂直上漲了1.75米,但明年就不一定了,他希望盡快告別“看天臉色”的局面。
“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你告狀,我掐水,起因還是利益,原來沒開發的時候雙方都相安無事。”黨亞波坦言,要想緩解矛盾,應該通過國家層面協調,將兩省區的紅堿淖流域作為一個整體來保護,哪怕是兩省區誰也不要管了、改由國家林業局管理,否則,“雙方還是會為這塊地爭吵,誰也不會放棄”。
(記者 盧義杰 實習生姚曉嵐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