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日,新任環保部長陳吉寧第一次以環保部長的身份向媒體和公眾發出聲音,闡述了從現在開始,環保工作的新方向。無論是新的環保法和新的執法思路,還是新的環保規劃與環保改革的號角,都傳遞出了從此將與以往截然不同的信息。
與此同時,“環保擴權”的形勢也逐漸明朗,包括近期來自民間的一些聲音,也在呼吁擴大環保部門的力量,似乎這樣就是對抗“要發展不要環?!钡睦婕瘓F,解決污染問題的根本手段。
環保部門的一些官員向南都記者表達他們的擔憂———在理順發展思路、管理制度設置和法理關系之前,“擴權”會不會反而變成一個“坑”,讓原本就經常“左右為難”和“怎么也討不到好”的環保干部更加尷尬?
“最優秀”環執隊長因“差評”被免職
鐘偉民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離崗”。這個被領導評價為“業務能力非常強”的環保局監察執法大隊長,因為去年底的一次民主測評位列倒數而被“免職”。
免職以后,他甚至被干脆調離了環保系統,新的一年到來之際,鐘偉民的人事關系轉到了縣政務中心,成為政務中心的一名普通職員,并被抽調到縣委的一個臨時機構,為創建國家衛生城市而成立的“創衛辦”上班。
這場“免職”一度引發了不小的爭議。
2014年10月,湖南祁陽縣紀委牽頭組織縣直有關部門進行了一次調研。調研結果顯示,超過3成的受訪者對縣直中層干部的履職情況表示不滿。11月,祁陽縣召開縣直機關“滿意不滿意”股室民主測評活動動員大會,與以往的民主測評不同的是,這次民主測評有500多人參與投票,包括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工商界人士、鄉鎮干部和100名網友代表等等。
規則也比以往更殘酷:對排在最后5名的股室負責人進行免職處理并調離原單位,一個單位有兩個股室在倒數5名中的,單位一把手也需接受免職處理。
此次測評的結果是,該縣環保局監察執法大隊長鐘偉民得分倒數第三,環保局還有一名位列其中的干部是環境污染防治股股長張旭。按照規定,不僅他們二人要被免職和調離環保局,環保局長李曉華也將不再擔任領導職務。
結果一公布以后,引發了環保系統的一片嘩然。不僅是環保局的干部們表示不服氣,湖南省環保廳一位官員也發微博稱,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祁陽縣環保局在2014年關停了近40家企業,得罪了企業主。
旋即,也有媒體和相關學者站出來質疑,這樣的民主測評是否合理,依據這樣的投票結果就對干部進行免職是否涉嫌違法?
負責組織工商人士、企業主參與投票的祁陽縣經信委副主任魏翠云在回應質疑時提出,該縣經信委此次共組織了40名企業代表參與測評活動,是從全縣103家規模企業中臨時抽簽選出的。而其他職能部門也都會對企業進行監督執法,而且平時跟企業打交道的部門中,稅務、質監、安監等單位的股室都不比環保部門的少。
同時表達反駁意見的還有負責組織此次測評活動的祁陽縣監察局副局長文鍵,他向《中國青年報》解釋說,被測評對象,是從全縣37家重點縣直單位中,選出的具有行政審批、執法、收費、管理和服務職能的158個重點股室,它們都是縣里的實權部門,都是在第一線跟老百姓接觸的,不能說誰的工作崗位會更加得罪人。
雖然已經在新崗位上開始了工作,對于這次“離崗”,鐘偉民依然覺得并不服氣。他告訴南都記者,隨著環境大形勢的越發嚴峻,國家的要求和民眾的期待都和以往大不同。有些企業以前可以存在的,根據現在的法律和政策,就不能再存在,環保尤其是環境執法的“得罪人”,是不可避免的。
“民主測評未必就是有人有意報復,但是你罰了人家的款,拆了人家的房子,人家怎么可能對你滿意,在這種情況下,各人根據自己的喜好打分,五百多個人里面只需要有幾十個人對你印象特別不好,給你打低分,你的總分就會拉下去了?!痹阽妭ッ窨磥恚约旱墓ぷ鞅緛砭褪亲龅米锶说氖虑椋拔乙廊挥X得民主測評這個事情本身是好事,只是因為第一次這樣搞,所以肯定有很多不太合理的地方需要完善?!?/p>
鐘偉民的一位上級領導也為他打抱不平,對于這個曾經拿過祁陽縣優秀公務員稱號的下屬的遭遇,他語帶憤懣:“我們這個大隊長,業務能力非常強,是全省最好的執法大隊長?!?/p>
事實上,為了將鐘偉民和張旭留在環保局,在2014年年底和2015年年初,祁陽縣環保局還多次向永州市環保局和湖南省環保廳打了報告,解釋相關情況,并提出希望———就算是將二人撤職,也不要讓他們調離。否則這將是環保系統的損失。
然而,“縣委政府要做這個事,要展現威望。既然已經搞成這樣了也就這樣了?!碑數匾晃还賳T對南都記者說。
“寧可降級也不當環保干部”
作為執法一線人員,鐘偉民告訴南都記者,自己長久以來一直在反思———環境執法存在太多沒有理清楚的障礙。
在鐘偉民看來,祁陽縣在去年湖南省環境風險大排查中被關停的近40家企業,都是按照國家的產業政策,應該被淘汰掉的企業。理論上,淘汰落后產能的事,不應該是環保部門的事,應該由經濟主管部門比如發改委、經信委來做。但現實情況是,這些部門不可能來做這件事。
這就造成了,環保執法原本無權直接關停企業,但卻“越俎代庖”地以“不符合產業政策”為由,將這些污染企業認定為非法,并進行取締。雖然在2014年湖南省的環境風險大排查中,祁陽縣環保局被湖南省環保廳樹立為優秀典型,但鐘偉民自己卻認為,做了事,卻未必能起到效果,讓老百姓也不滿,甚至還覺得“你們(環保干部)是不是和企業是一伙兒的?!?/p>
在新《環保法》正式實施之前,環保執法沒有查封、扣押、按日記罰的權力。行政執法的流程非常漫長。接到舉報后先去查實,下發“事先告知書”,這之后7天,再去下發“處罰決定書”,再過30天,才去申請“強制執行”。這類事情經常引起矛盾,需要各種協調。在這個過程中,公眾會認為,舉報后很長時間,工廠依然在冒黑煙,排污水。
執法大隊遇到過這樣的例子———所有程序走完了之后,突然發現企業已經換了人,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家企業,于是,整套程序又得再走一次。
“新的《環保法》開始實施之后,環保執法的程序簡化一些了,可以查封、扣押,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權力更大了,但同時,責任也更大了?!辩妭ッ裼行模骸翱赡芨鼤h保執法人員置于風口浪尖。嚴格執法的話,勢必有人對你不滿,但這時候如果縱容,自己就要進去了?!?/p>
這種糾結的心態,反映到現實中,使得環保干部往往成為得罪人、出力不討好的代名詞。今年初《中國青年報》的一個采訪中,有官員就表示,寧愿降級,也不肯擔任環保干部。
根據環保部主管的《中國環境報》去年年底的文章統計,近20年來,全國有99位環保廳局長先后卸任,其中真正意義官升一級、由正廳到副省的只有1位,僅相當于1%;26位轉任其他部門或交流到地市,占26%;其余70%以上或到人大、政協、非政府組織等崗位繼續工作,直至退休。文章并由此得出結論——— 環保干部幾無上升空間。
環保部一位官員告訴南都記者,在長期以來簡單粗暴的發展模式和官員考評機制影響下,“發展”和“環保”經常被很“現實”地列為一對反義詞。但其實,環保和發展本身并不矛盾,只是當應試教育只以數理化分數來決定學生前途的時候,你再怎么去跟家長談素質教育也只是美麗的神話了。
環評受阻就給“不及格”
如果說鐘偉民在民主測評中的倒數和免職,部分被環保官員認為折射出一線環境執法領域的困境。身份尷尬的另一個層面,則在于不少地方的環保官員,甚至需要承擔“對立面”的工作。
多位地方環保部門官員告訴南都記者,現實的問題,不僅是在鐘偉民這樣環境執法一線得罪人的層面。事實上,環保干部,尤其是地方上的環保官員,經常會處于“兩難”的境地。仕途上升緩慢,只是這種尷尬的一個結果,身為環保官員在地方政府中的尷尬“角色”,是更大現實困境。
環保部常年參與大項目環評的一位官員告訴南都記者,現實的情況是,環評無法從決策的前端介入,往往是一個項目已經定了要建在一個地方再來做環評。即便是這個地方不適合建工廠,環評的作用卻反倒是部分成了要讓該項目獲得理論上的“環境可行性”。小項目如此,大項目更是如此,環保部經常有各地的環保廳長、局長,帶著“軍令狀”來跑項目,只為一個當地政府心急火燎要上馬的重大項目盡快獲得環保審批。
西南某市環保局官員告訴南都記者,該市環保局長曾經領著當地一個重要的“政治任務”,在一年時間內連續“跑北京”,將一個環保部很不情愿批復的高污染、高能耗且爭議巨大的化工項目給成功地“跑了下來”。
而當時負責審批該項目的環保部官員告訴南都記者,這個項目之所以能夠獲批,是因為地方和企業都做出了很多承諾。沒有水,就修建水利工程并且跨流域調水;沒有排污條件,就修幾十公里長的排污管道;沒有環境容量了,就關停幾十家其他的企業來給該項目騰容量,在保證水和空氣都“限期達標”的情況下,環保部再沒有合法的道理不給他批。
南都記者獲得的一次江蘇某市的政府會議記錄顯示,該市主要領導在會上提到兩個煤化工項目名字,并批評環保局,“拖了這么長時間還沒有批,環保局左一個報告,右一個報告,今年風行評議,要打你們不及格!”
這位當時該市的主政官員在批評中還提出,“環評要正確處理環保與發展的關系,不能只考慮環保,不考慮發展,過分強調環?!话l展你環保局長的工資從哪里來?……××牛奶項目,兩年了,八字還沒一撇。三公里之內不能有污染企業,不就是一句話嗎,要這么長時間!”由于兩個煤化工項目不符合產業政策,環保部門遲遲未批相關項目,相關領導甚至被質疑存在“玩忽職守”,導致監察部門介入約環保局領導進行了談話。
新環保法能否突圍?
在調離之前,2015年1月的一天,一位與環保局打了十年交道的污染受害者李某來到鐘偉民的辦公室,說了一句:“像你這樣盡職盡責為我們說話的人,怎么能夠調離呢?”鐘偉民頓時就被感動了。
李某的果園在10年前被旁邊一個環保設施不完善的磚廠污染,已經絕收。而訴訟的過程也并不順利。法院一直未進行判決,這樣的背景下,環保局介入進行調解,并且從環保角度對企業施加壓力,同時對受害者進行指導。幾番博弈之后,磚廠已經更換了法人,并且改建,成了“另外一家企業”,受害人的賠償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對此,鐘偉民也抱有歉意,說:“雖然我們做了一些工作,卻也沒有幫上你什么忙。”能得到李某“盡職盡責”的評價,他很欣慰。
2015年1月1日,新的《環保法》開始實施,根據最新統計,新環保法生效以來,各地實施按日計罰案共15件,個案最高罰款數額為190萬元人民幣(6.2627, 0.0007, 0.01%),罰款數額達723萬元。
在3月4日召開的十二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的新聞發布會上,人大新聞發言人傅瑩在回應環保問題時也提到,新環保法被稱為“史上最嚴的環保法”,是“有牙齒”的環保法,對污染“零容忍”,而且懲治措施也非常嚴格。
她同時也提到,《環境保護法》是一部綜合的法律,但僅有這部法是不夠的,現在我們正在對大氣污染防治法進行修改,一系列相關的法律也都要“動大手術”。
環保部一位官員告訴南都記者,不僅是與法律相關的解釋、細則和配套的制度、標準,還有我們環保執法的隊伍建設都很重要。這樣才能在執法過程中,有理有據,不會“自己給自己挖坑”。
除了對執法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新的《環保法》也有很多實際操作問題亟待進一步厘清。比如說很核心的第二十五條: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生產經營者違反法律法規規定排放污染物,“造成或者可能造成嚴重污染的”,縣級以上人民政府環境保護主管部門和其他負有環境保護監督管理職責的部門,可以查封、扣押造成污染物排放的設施、設備。
“具體執法過程中,怎么來判定和解釋‘嚴重污染’呢?”該官員說:“如果沒有量化的定義,隨意裁量權交給了執法人員,這個彈性就大了。執法人員被反告‘濫用職權’和‘侵犯私有財產’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到時候又如何來認定誰是誰非呢?”可見,新的法律盡管賦予了執法者“牙齒”,但依然需要再進一步完善。而更重要的,是“頂層設計”的一些改變。
從環保官員的尷尬角色和環?!皥谭y”的現實里可以窺見另一層含義———地方政府對于G D P的依賴以及一定程度上對企業的保護與妥協?!耙鉀Q這個問題,除非官員考評不考G D P,而是考核民生和環保?!杯h保部一位官員對南都記者說。
中科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副主任歐陽志云告訴南都記者:“但如果說不考核GDP,又考核什么呢?所以我們需要把資源消耗、環境損害、生態效益納入經濟社會發展評價體系,建立體現生態文明要求的目標體系、考核辦法、獎懲機制?!?/p>
作為全國“生態功能區劃”框架的提出者,歐陽志云已經潛心研究了多年生態系統價值化的核算指標。實際上,中國也有一些地方早已展開了先期的試點工作?!斑@依賴于一把手的開明,整體的GDP可以不要?!彼e例說,早在2007年之前,浙江省就已經開始這一嘗試,將生態功能區劃做到每個縣,有的地方考核GDP,有的地方就不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