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網(wǎng)編者按:城鎮(zhèn)化應產(chǎn)城融合,人與土地城鎮(zhèn)化分離的必然結果就是“睡城”和“鬼城”不斷涌現(xiàn),中國不能再走這條不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城鎮(zhèn)化之路了,是該到關注中國的城鎮(zhèn)化質量問題的時候了。
814路是跨越北京城區(qū)和河北燕郊的9條主要公交線路之一,也是離張紅英家最近的公交站點。每天早上,至少4000人擠在混合著肉夾饃和煎餅味道的814路車廂里,去北京上班。這個數(shù)字是一位燕郊居民等車時“順便”統(tǒng)計出來的——成功擠上一輛公交車最夸張時需要40分鐘,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計算。
清晨6點,燕郊814路總站已經(jīng)排起長隊。
814路進站后隊伍亂了,經(jīng)常會因此發(fā)生爭執(zhí)。
張紅英(左三)幫女兒排隊,并維持車站秩序。
早點攤小販將煎餅送到窗口。
原標題:開往北京的814路公交
河北小鎮(zhèn)燕郊,被駛向北京的第一班公交車發(fā)動機吵醒了。
清晨5點半,路燈已熄,天還沒亮透,814路早班車開始發(fā)車。張紅英的手機鬧鐘也響了,54歲的她從床上爬起來,將前一晚泡好的黃豆倒進豆?jié){機,再把面包塞進烤箱,趁著機器工作的工夫,才去廁所洗了把臉,然后趕緊拎著保溫杯,下樓排隊。
814路是跨越北京城區(qū)和河北燕郊的9條主要公交線路之一,也是離張紅英家最近的公交站點。每天早上,至少4000人擠在混合著肉夾饃和煎餅味道的814路車廂里,去北京上班。
這個數(shù)字是一位燕郊居民等車時“順便”統(tǒng)計出來的——成功擠上一輛公交車最夸張時需要40分鐘,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計算。
等車隊伍最長時達到300米,但十幾位老人總能站在隊伍最前端。為了搶占這個有利的上車位置,他們天不亮就出門,可當公交車停在跟前時,這些人卻又側過身子,讓后面的人先上。
他們在等自己的兒子、女兒、兒媳婦、女婿。為了讓兒女多睡十幾分鐘,能在上班的路上有個地方坐坐,這些老人提前到公交車站替兒女排隊。
張紅英就是其中一位母親,她的女兒在北京國貿(mào)附近的一家外企上班。曾有媒體報道,這種每天早上跨省上班的人在燕郊至少有30萬。而燕郊政府網(wǎng)上公布的人口數(shù)量是50萬,這意味著每天早上這座小鎮(zhèn)一下子空了一多半,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許多父母像張紅英一樣,舉家遷徙到這個陌生的河北小鎮(zhèn),照顧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其實是一個人在北京上班,全家在為他服務?!币晃惶媾畠号抨牭母赣H說。
上班給北京納稅,晚上睡覺給河北納稅,天天四五個小時在路上跑,哪個父母能忍心
4月的清晨還有些微涼,張紅英裹在藍色防風衣里。她已經(jīng)在這里幫女兒排了4年隊,連814路的公交車司機都認識她,進站時隔著擋風玻璃朝她點點頭。
“孩子太累了,來北京找個工作,沒想到這么累。晚上加班到家就快12點了,我著急啊,這時間能睡夠嗎?”張紅英的嗓門挺大,“你要給她排隊呢,她就能多睡一會兒,要不上班也沒精神啊。我多起來一會兒,就當鍛煉身體,她能多睡半個小時呢?!?/p>
此時,31歲的女兒孫夢已經(jīng)起來,正在家里享用母親備好的早餐。孫夢大學時讀的是日語專業(yè),老家河北邯鄲沒有適合的工作,畢業(yè)后她進了北京一家日企。已經(jīng)退休的張紅英也跟了過來,照顧女兒起居。她們在北京租房,搬了三次家。孫夢決定,必須在30歲之前買房。
那是2009年,北京的房價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夸張,首付60多萬元就可以在東四環(huán)附近買套還算不錯的房子。但這對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來說,也是筆不小的開支,她家拿不出這么多錢。
一天,在國貿(mào)地鐵站附近,張紅英接到一張小廣告,上面寫著首付10萬元就能在距離北京30分鐘車程的地方擁有自己的房子。那個地方叫燕郊,天安門往東40多公里的一個河北省小鎮(zhèn),清朝皇帝拜謁東陵時的行宮所在地。
那時的燕郊還沒有被密密麻麻的住宅樓占領,新開盤的小區(qū)對面是一片綠油油的麥子地,柏油馬路還沒修好,張紅英淌了一腿泥。不過,售樓小姐說,開往北京的814路公交車總站就設在小區(qū)門口,到時候上車就有座。張紅英痛快地交了訂金。
可售樓廣告說的30分鐘到北京,只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想開車上班,先得搖到號吧,而且早高峰進京方向的高速公路在收費站就開始堵了。公交車倒是有專用車道,可人多車少,擠不上去,在車門那兒一“掛”就是十幾二十分鐘,再碰上插隊打架的,司機索性熄火不走了。
“這得什么時候走到頭?。 钡谝淮慰吹?14路車站前的長隊,剛搬來的老梁簡直“看不到希望了”。第二天,他就加入為孩子排隊的陣營?!八麄兩习嘟o北京納稅,晚上睡覺給河北納稅,天天讓人家四五個小時在路上跑,哪個父母能忍心??!我也分析過,家里稍微有點錢有點勢力回去能安排工作的人,不會到這個大城市來做這種打拼的工作?!彼f。
57歲的老梁老家在內(nèi)蒙古赤峰,那是一個藍天白云、街道整潔的全國衛(wèi)生城市。為照顧在北京工作的女兒,他賣了老家的房子,來到燕郊?!盀榱撕⒆?,為了養(yǎng)老,沒辦法。來北京得坐一宿車,年輕時無所謂,硬座都能睡,老了以后睡不著,挺難受,還不如直接搬過來,照顧孩子。”他說。
女兒小梁9點上班,晚上加完班,已經(jīng)錯過了814路末班車,只能坐黑車回來?!罢嫘奶?,我只能幫她這么多了,也幫不了別的。”老梁說。每天早上6點,他就起床出門排隊。
814路的終點站北京國貿(mào),是通往河北燕郊的交通樞紐。但這并不是小梁的目的地,她還要再擠18分鐘的一號線地鐵。有一次,老梁去北京辦事,和女兒一起走。公交車在國貿(mào)橋下停穩(wěn)后,小梁說了句:“爸我先走了啊”,就朝地鐵站跑。老梁一路追,使勁追,追到地下通道入口時還能看見個背影,但等他走下樓梯,女兒已經(jīng)沒影兒了。
“這‘跑班族’跑得可真夠快啊!”他說著笑了起來。
張紅英笑不出來。這些地鐵里“拿著東西一邊吃一邊跑”的年輕人,她“看著就揪心”。“在北京打拼實在不容易。你看我姑娘,昨天到家都10點半了,也沒吃飯,喝點水,喝點牛奶,就睡了。他們中午就休息一個小時,我讓她帶飯,就不用下去跑,還能休息一會兒。她不愛吃肉,我早上炒個菠菜雞蛋,西葫蘆,這配色多好啊,有黃有綠的。”她對自己的作品挺滿意。
不跟父母在一起時,也很獨立、強勢,但跟父母在一起,就會不自然地有撒嬌的感覺
燕郊的早高峰在6點半就到來了。紅色摩的穿梭在街道上,幾輛淺綠色的公交車堵在十字路口。黑車司機和早點攤兒的小販一起霸占了最外面的車道,前者大聲嚷嚷著“國貿(mào)國貿(mào)啦,十塊十塊,上車就走”,后者踮著腳把剛出爐的熱煎餅舉到公交車窗口。
節(jié)省排隊時間的辦法有很多種,但插隊是這里的大忌?!吧当?!排隊!”隊伍里不時爆出一聲怒吼,還曾有“火爆脾氣”的東北鄰居把插隊者揪出來,摁在地上打到鼻子出血。司機看見也不吭聲,打完了,人都坐穩(wěn)再開車。
張紅英看不下去了,“這不是浪費時間嗎,姑娘眼看就要上班,時間就要誤了”。她和幾個排隊的父母提議,別光給自己的孩子排隊,順便也維持一下秩序,不然誰都別想走。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只“志愿者”紅袖箍,套在左胳膊上開始指揮,“一個跟一個,不要擠啊排隊啊,還有座呢……好啦,司機師傅關門走啦?!?/p>
紅袖箍是在北京國貿(mào)公交車站排隊時別人給的。有一次,張紅英想看看女兒回家時排隊到底要花多長時間?!拔胰ケ本┩姘?,順便去給你排個隊?!彼畠赫f。下午5點半,張紅英到達國貿(mào)橋下的814路公交車站,1小時40分鐘后才排到最前面。她一邊等女兒下班,一邊幫忙維持秩序。
“你是志愿者?”站臺上的“黃坎肩”問,還給了她一個紅袖箍。
“算是吧,我在燕郊管著呢?!彼πφf。
女兒孫夢起初并不希望母親去排隊,她說自己早起半小時就行了。“不行!”張紅英堅決反對,“早起半個小時就睡不好,睡不好沒法上班。我也習慣了,早起一會兒沒事。再說,我白天還可以睡覺,你白天不能睡覺啊,我又不上班,就給你排著吧,你太辛苦了?!?/p>
反抗失敗,孫夢只能給母親多買些護膝和厚底的鞋子,保護她經(jīng)常疼痛的膝蓋。但是遇到下雨下雪或者母親身體不舒服時,她會提前“警告”母親:“你要是再去的話,以后我就一直不用你去排隊了?!?/p>
張紅英答應了??傻诙煸缟?,如果不是真的病得起不來,她還是偷偷出門去。
“哪一個當媽的不心疼孩子啊!”62歲的山東人明阿姨站在隊伍中苦笑著。她幫在商場工作的女兒排隊,“小是不小了,20多歲了,但當媽的不放心啊。你想,要是沒座,到那兒站一天多累啊。有時孩子來了,他們還不讓進,說我們沒排隊,排的不是這個隊。”她撇撇嘴說。
張紅英和女兒也受過委屈。那天,孫夢像往常一樣,擠進隊伍,站在張紅英前面??珊竺娴男』镒硬桓闪恕?/p>
“你為什么站我前邊?”小伙子的聲音很不客氣。
“我媽幫我排隊了?!睂O夢回了他一句。
小伙子拽住孫夢的衣服,抬腿想給她一腳。孫夢閃開了,可站在旁邊的張紅英急了,她像母雞一樣張開雙臂,把女兒扒拉到身后,堵住小伙子喊了一嗓子:“你打我吧!”
對著一個老太太,小伙子沒敢再動手。車來了,孫夢被后面的人稀里糊涂地擠上去,可她越想越不對勁,“我媽怎么樣了?我怕他回來打我媽!”
車開了一站地,孫夢從幾乎沒有縫隙的車廂里拼命擠出來,打車回814總站。可往常還會在車站維持秩序的母親不見了,還沒帶手機。孫夢先去附近的菜市場找了一圈,沒人;回家看看,也沒人。她哭著打電話給親戚:“我找不著我媽了!”
其實,張紅英只是和孫夢走岔了??匆娕畠赫驹跇窍?,她挺意外。
“他回來了沒有?他上車走了沒有?”孫夢迎上去問。
“我沒事,他不打我?!睆埣t英語氣輕松地說。
這不是母親第一次攔在孫夢身前。還有一次,母女倆正在小區(qū)里散步,一只大狗突然撲上來,孫夢下意識地往母親身后躲?!鞍ミ?,我媽就被咬了?!彼龓е耷徽f。
張紅英的手被狗的牙齒刮破,孫夢直到現(xiàn)在還是很自責?!叭绻腋依牙言谝黄穑揖蜁驹谒媲埃歉覌屧谝黄鸬脑?,老覺得還是她在保護我。不跟父母在一起時,我也很獨立,比較強勢,但跟父母在一起,就會不自然地有撒嬌的感覺。”
“但是后來我想,如果再碰到這種情況,我絕對不會讓我媽攔著!”這個短發(fā)姑娘拿起桌子上的紙巾使勁抹走臉上滑過的眼淚,“我一定會打那狗!”
有時就恨自己,當父親的沒能耐
經(jīng)過多年觀察,張紅英發(fā)現(xiàn)燕郊排隊的父母分為三撥:最早一撥5點半就出現(xiàn)了,那是孩子上班特別早或者特別遠的;接下來是包括她在內(nèi)的“中班”父母,6點半左右開始排隊,那是燕郊早上最喧囂的時候;最后出現(xiàn)的“晚班”父母離開車站時已接近8點,燕郊即將恢復平靜。
張紅英到達車站時,60歲的遼寧人老包正往家里走。路上,他碰見剛出門的老蔡。“你今天不排隊了?我那個已經(jīng)上完了,走了。”戴著眼鏡的老包站在路邊,慢悠悠地說。
“不排,兒子出差了,不在家。”老蔡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不是電視報道,昆山去上海上班的,有地鐵,比咱們這兒方便,我看那天報道的時候也掛了一句燕郊,是不是……”
“今年河北的工作重點應該是治理污染,小企業(yè)關、停、轉,估計涉及交通這塊的少?!崩习诵萸笆菣C關里的公務員,說起話來愛分析。
兩年前,老包家在燕郊買了房,他和老伴從老家搬來照顧兒子起居。“我們這個年齡段,孩子就一個兩個,兒女在哪兒落腳,父母也就跟著了?!崩习f。
“你不得跟著照顧他嘛?!崩喜谈胶椭?。一年前,他和老伴離開河南開封老家,來這里照顧剛出生的孫子。早上,他出門排隊,老伴留在家里做飯。
老伙計們湊在一起聊聊天,時間倒也過得快。雖然大家叫不上彼此的名字,但誰今天沒來、誰搬到北京住、誰的兒子生了孫子、誰的老伴住院,都一清二楚??墒?,如果熟人都走了,自己出門時又穿少了,站在那里就不怎么好受了。
“走了好幾輛車了,一起的老頭老太太都走了,人家孩子都來了咱的怎么還沒來?”王立柱戴著鴨舌帽,搓著手說。他幫兒媳婦排隊,“有一次等了40分鐘她才出來,哎呦,哈哈哈,她沒起來,又睡了幾分鐘”。
59歲的王立柱是黑龍江大慶人。2008年,小兒媳婦生了對龍鳳胎,他跟單位請了10天假來北京。“人不就是這樣嗎,一有孫子,孫子什么樣總得看看吧。到這一看,這倆孩子太好了,不能走了。”
王立柱的小兒子以前是水泥廠工人,下崗后和媳婦到了北京,他跑業(yè)務,媳婦在秀水商場里當導購。倆人在北京管莊附近租了間平房。王立柱覺得老換地方對孩子不好,他掏出積蓄,又向親戚借了幾萬元,讓小兒子在燕郊買房,裝修完還沒晾干,全家人就搬了進去。
每天早上5點,王立柱就睡不著了,他輕手輕腳地起來,燒開水、做早點,然后叫醒兒媳:“到點了,起來吧,吃飯了,我去排隊。”
“爸你別走了,我站著去吧。”兒媳婦也勸過。
“你站著多累得慌啊,我排一會兒吧?!彼堃瞾聿患俺跃统鲩T了。
王立柱的老伴幾年前去世,幾乎從來沒抱過兒子的他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一個哭,另一個也跟著哭,一個病,另一個也跟著病,醫(yī)院的人都認識他了。等兩個孩子病好了,王立柱也病了一場。
“現(xiàn)在習慣了,也不累了。剛開始累得我啊,我不干了,愛咋地咋地,把我累死了??梢粚に?,兒子呀,也沒辦法。有時就恨自己,當父親的沒能耐,要是父親是大款,給孩子幾百萬,買個大房子,雇個保姆,還用啥啊!咱沒能耐,兒子也沒啥能耐,有錢人都在北京買房了?!彼麌@著氣,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顯得有些駝背。
“爸!”一個扎著辮子的瘦高女子在背后叫他。聽到這一聲,王立柱精神了,臉上又有了笑模樣。
兒媳婦來了,一天之中的第一項任務完成。他揚起手跟站在身邊的張紅英打了個招呼:“我先走了啊,回去送孫子上幼兒園。”
真的挺累的,不是來回跑得累,心累
今年兩會期間,中央電視臺一期節(jié)目報道了燕郊這些排隊的老人。節(jié)目中有一位名叫秦桂珍的60歲老人,黑蒙蒙的天色中,她裹著羽絨服站在人群中,幫女婿排隊,凍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挺辛苦的,從小上學的時候,家離學校二三十里地,半夜起來到學校七八點鐘才能趕上上課,所以說他挺苦的,然后到這上班還這么苦,我就挺可憐他的,我就為他排隊吧,讓他多睡一會兒?!鼻毓鹫湔f。
“您眼睛沒事吧?”記者問。
“沒事……”秦桂珍抹了一下眼淚,盯著遠處,探了一下身子,突然咧開嘴笑了,“俺家姑爺子來了!”
女婿肖楓在西北三環(huán)上班,814路到達終點站國貿(mào)后,他還要擠進一號線地鐵,換乘四號線,出來后再坐幾站公交車,每天上班路上就要花兩個半小時。秦桂珍來燕郊照顧外孫,她看女婿一個人撐著這個家,提出幫他排隊。
有一天,秦桂珍慌慌張張地出門,到了車站發(fā)現(xiàn)一個人也沒有?!鞍パ?,是不是起晚了?”走回來看見小區(qū)門口的保安,一問才發(fā)現(xiàn)只有凌晨1點。原來,她的手機白天掉到地上,電池摔出來,鬧鐘時間弄錯了。
在電視里看見丈母娘凍得眼淚都出來了,肖楓心里很愧疚?!巴Σ缓靡馑嫉?,畢竟她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要給我排隊。我之前也沒太注意,到那兒就上車?!鼻毓鹫涞褂X得沒什么,只是聽見鄰居說“哎呀,上電視了,你是名人了”時,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期節(jié)目播出后,網(wǎng)上形成了兩種不同看法。一位網(wǎng)友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高中時媽媽也是為了每天早上讓我多睡會,都把牙膏擠好,早飯擺好,再趁我吃飯時下樓把自行車從車棚推出來。小時候不懂感恩啊,習以為常,現(xiàn)在想想天下父母都一樣,不管孩子多大了,都愿意犧牲自己讓他過好點?!?/p>
“你到高中還不能自理嗎?”另一位網(wǎng)友在跟帖中反問。
現(xiàn)實中,張紅英也遇到過類似的質疑。有一次,她在北京跟別人聊天,說起自己早上幫女兒排隊,對方聽了吃驚地問:“怎么還要給他們排隊???”
“公交車人多啊,小區(qū)里住了10萬人呢!”張紅英大聲解釋,“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們不知道這個情況,要是你們來了燕郊,兒子姑娘在北京上班,你們也會這樣。我沒法跟你們溝通,你們沒看到這個情景。”
看見網(wǎng)上有人質疑這些年輕人,老梁也幫他們辯解:“有人說他們真享福啊,還讓老爹給排隊呢,豈不知道這老爹是自愿的??!”
實際上,女兒小梁并不希望父親幫自己排隊。怕父親在外面站的時間太長,小梁起床后在家里緊忙活,“還不如自己去站呢”。她曾經(jīng)提出不在家里吃早點,就可以省下時間,可母親不同意。
“她覺得我一天都不在家吃,吃不到炒菜,她早上炒菜給我吃你知道嗎?”小梁瞪大眼睛說,“沒辦法啊,一定要吃,不然我媽白做了,如果吃得少,她又會說,你都沒怎么吃!”
小梁今年27歲,她其實并不想在燕郊買房,“我自己在二環(huán)租房挺方便的”?,F(xiàn)在,她下了班就得往回跑,坐上車還得給家里打個電話,要不然父母不放心。她考慮過回北京租房,但想了想,心里過意不去,“我爸媽在這兒,說白了無依無靠,背井離鄉(xiāng),如果我每天回來,即使我辛苦點兒,但他們會覺得一天能有個盼頭”。
因為排隊,她還和父親吵過一架。有一次,老梁身體不舒服。“爸,你別起來別起來?!笨筛赣H說自己沒事,硬要出門去排隊。小梁急了,“不讓你去就不讓你去,你說你去了挺冷的,你這還難受著呢,我心里也難受啊。”
“有時候不是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要考慮他們的心情?!迸紶枺×阂矔鷦e人抱怨一下,“我真的挺累的,不是我來回跑得累,我是心累?!?/p>
但這些話她從沒對父親說過。父親前不久過生日,小梁買了臺平板電腦送給他,父親的微博也是她幫著給注冊的。
孫夢的同事也曾勸她搬回北京住,但她不放心母親,怕張紅英一個人在家被推銷的騙了,或者高血壓犯了沒人管?!爱吘刮椰F(xiàn)在年紀還不是特別大,沒有結婚,可以來回跑,以后牽絆的事情多了,想跑也沒辦法跑了。雖然我現(xiàn)在累一點,但是跟我媽在一起還是挺好的?!?/p>
為了姑娘就不累,為姑娘干什么就覺得,呀,特別有心勁
央視報道過后,張紅英在車站見到過好幾撥記者。就連來燕郊看房的北京中年婦女路過814路車站,都會敏感地掏出手機拍照,“就是這兒吧?都成一景了!”
“為什么你們最近對這個事這么上心?”張紅英不明白。一名記者告訴她,可能是因為“京津冀一體化”的新聞,人們又想起這個已經(jīng)發(fā)展多年的小鎮(zhèn)。
如今,這里有北京百年小吃“小腸陳”,有酷似“必勝客”的“意薩歡樂餐廳”,還可以使用北京公司發(fā)的味多美、沃爾瑪購物卡,看上去越來越像北京了。但人們留在燕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這里因此又被稱為“睡城”。
周末,燕郊的年輕人多了起來。孫夢呆在家里,她不讓張紅英做飯,自己下廚做了個糖醋排骨。有時,她會帶母親去北京看電影,看芭蕾舞,或者帶她去商場買衣服,然后再去肯德基里吃個圓筒冰激凌。
“她挺好的,老是給你驚喜?!睆埣t英臉上露出笑意?!拔疫^生日,她給我買項鏈,有珍珠的,有銀的,有金的,還給我買玉手鐲?!彼粯右粯訑?shù)著,“我挺感動的,她休息時間不多,還來陪我?!?/p>
“她怎么沒跟我這么說過?!甭犕暧浾咿D述,孫夢樂了,“我每次給她買,她都說不好,怕花錢?!?/p>
在這些排隊的父母口中,孩子都是“懂事的”。來自東北的董阿姨說,一天晚上她回家,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還喂到她嘴里,說了句:“媽媽,謝謝你?!?/p>
“北方男孩子一般不怎么說這些,我看他沒咋說,眼淚就在眼圈里,沒流下來。”董阿姨也哽咽了。
這些年來,燕郊的樓越蓋越多,孫夢家對面新建起來的小區(qū),馬上就要交鑰匙,上萬人即將入住。這幾天,連燕郊的黑車司機都在說,到時排隊得多壯觀,更上不去車了。
這里已經(jīng)是個體型超大的小鎮(zhèn)了,房地產(chǎn)廣告牌刷上的最新口號是“低密度”。王立柱送孫子去幼兒園,發(fā)現(xiàn)一個班里有接近100個學生,老師都得用大喇叭上課。
為解決814路公交車的排隊困境,老梁曾在網(wǎng)上給北京市長信箱寫過信。為了讓數(shù)據(jù)有說服力,他拿著工具尺,站在車站旁邊量過:早高峰時一塊地磚上最多能站兩三個人,排隊長龍在200-250米之間,乘客等候30-40分鐘才能乘上車。
“我經(jīng)常為女兒上班排隊,深知在京城上班的燕郊人的苦楚……敬請北京市領導理解和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在信中這樣寫到。
沒想到,這封信真的起到了效果。沒過多久,814路在早高峰期間縮短了發(fā)車間隔,增加了車次。老梁說,現(xiàn)在每個人排隊的時間可以減少一半。最近,他又騎著自行車去燕郊火車站附近轉悠,挺希望能開一班通往北京的通勤列車。
“這些‘跑班’的孩子,他們比我們還苦呢,我們那個時候身體累點,沒有那么多壓力,現(xiàn)在這些孩子的壓力真是太多太多了。這是我自己孩子,那些也是孩子輩的人,哎呀我真替他們……”他沒說下去。
張紅英能為這些孩子們做的,就是繼續(xù)留在車站維持秩序。她看見一輛車進站,就能知道這是多少座的,是大車還是小車,能裝多少人。有一次下雨,她和幾個母親撐著傘站在車門口,給這些年輕人遮雨。第二天,年輕人買了豆?jié){、油條和包子,放在她的自行車車筐里。
“也有覺得特累的時候,但為了姑娘就不累,為姑娘干什么就覺得,呀,特別有心勁,心情挺好。”張紅英說。她最著急的是女兒的終身大事,“你看,在這大城市打拼多不容易,連自己的個人問題都沒時間解決。”聊天時沒說幾句,她就扯到這個話題上。
“您想給女兒找個什么樣的?”記者問。
“在北京有房的?!彼紫忍崃诉@么一個要求,“這樣就不用排隊了?!?/p>
早上7點左右,孫夢在車站前和母親會合。她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不過兩分多鐘的時間,原本空蕩蕩的車廂就塞滿了人。隔著玻璃,孫夢可以聽到母親在下面喊著“不要擠啊”。有時,個頭兒不高的母親會被后面包抄過來的插隊者擠到人群中間。
車門“呲”地一聲關上。張紅英抬起頭,發(fā)根露出一圈新生的白色,看起來很刺眼。814路出站了,車窗外,張紅英沖女兒微微笑著。孫夢說,這是她最難受的時刻。
“她越笑,我越難受……”淚水漫上來,孫夢說不下去了。
但是,沒有時間傷感。一天的征途剛剛開始,814路將向西行駛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北京。孫夢應該抓緊休息一會兒,終點站所在的那座巨大的城市里,還有一大堆公司報表等著她呢。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孫夢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