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前所未有的經濟和社會變革,給中國帶來了日新月異的變化,然而逐漸加速的城市化進程,也讓成千上萬的村莊,不斷從地圖上消失。距離河南中部城市洛陽約31英里遠的脈結坪村,只是其中的一個縮影。英國《每日電訊》報記者近日探訪了這座小村。
“不僅在文化意義上消亡,也在物理意義上消失”
英國《每日電訊》報寫道:從附近城市到達這個位于遙遠山頂的村落,得經過整整90分鐘的長途跋涉,中途甚至得手腳并用地攀爬山路。但喬家五代人將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視為故土,并依然為歷史長達幾個世紀的古井感到自豪。
從清朝至今,這個家族在山頂邊緣的村子里見證了內戰、革命、饑荒,乃至席卷全國的巨大經濟變革。
清朝末年,喬家的祖先從附近的另一個村莊移居到脈結坪。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隨著農村生產大隊的成立和受過良好教育的城市“下鄉青年”陸續抵達,這個偏遠的小山村第一次經歷人口膨脹,最高峰時常住人口達到140人。
兩根依然矗立在荒涼村落最中心的石柱,將這段歲月銘刻下來,上面清晰地保留著“農業學大寨”、“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字樣,還有一行毛澤東的詩句:“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然而,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期,脈結坪最風光的日子到了頭。隨著中國變成“世界工廠”,數百萬座城市拔地而起,“出埃及記”開始了。
有的人搬到或嫁到不那么偏遠的村子,其他人則在附近的城市鄭州和洛陽找工作。當年風光時曾用一筐紅薯換來一個媳婦的村民,如今不得不讓兒子入贅山下。
從1986年第一戶人家搬下山后不久,有門路的村民便相繼離開。楊家人早已無影無蹤,然后是郭家,最后只留下喬家。
即使是喬家,如今也只剩下4個人。
“年輕一代覺得這里的生活太苦了。”58歲的喬金超(音)嘆了口氣,這個原本有140口人的小村落里,連同他自己只剩4個人,“他們一旦出去,看到更大的世界,就不愿再回來了。”
斷壁頹垣間,12只雞、4頭牛、兩只沒有名字的狗陪伴著他們,還有3只功勛卓著、捕鼠無數的貓。當地的小學屋頂坍塌,被改造成了谷倉,喬家人住過的泥磚屋,現在成了牛舍、工具屋或是孵小雞的地方。
“他90多歲時下山。”喬金超推開一扇搖搖晃晃的木門,走進一間沒有房頂的棚屋。這里曾是他五叔的居所,黃牛就在原本臥室的地板上吃喝拉撒。
喬家在脈結坪生活的日子也已屈指可數,在“歷史上最偉大的人類遷徙”中,成千上萬的中國村莊面臨被遺棄或毀滅的境地。城市化進程和市場經濟的大潮中,空蕩蕩矗立在山頂的脈結坪村格格不入,顯得愈加破敗。
今年早些時候,這個被游客無意間發現的小村莊吸引了人們的注意。當地一份報紙這樣哀嘆村莊即將到來的消亡:“脈結坪,一個人們世世代代稱之為故鄉的地方,不僅在文化意義上消亡,也在物理意義上消失。”
文化的DNA根植于村莊
1978年改革開放開始時,中國只有不到20%的人口居住在城市。但30年驚人的經濟增長和城市化,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社會的面貌,也讓成千上萬的村莊逐漸消失,其中有一些已經存在了數百年。
在始于70年代末的經濟開放政策驅使下,數以百萬計的中國村民涌入城市,未來10年,還可能有2.5億之多的農村人追隨他們的腳步。
這一過程給貧困的農民帶來了曾經難以想象的財富。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自1978年以來,中國已經有超過5億人擺脫了貧困。然而,它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農村的命運。有報道稱,在本世紀第一個10年,中國有90多萬個村莊被遺棄或摧毀。
許多正在消失的村莊被迅速擴張的城市高速公路吞沒,或為建設工業區或鐵路而被“清理”。
不久前,中國媒體發表了一張陜西省木塔寨的照片,推土機開到了村子里,上學的孩子們小心翼翼地在廢墟間走出一條路來。這個村莊如今成了27萬平方米的“城市綜合設施區”,擁有商店、酒店和一座350米高的塔。
脈結坪村的命運沒有這么戲劇性:當村民去往城市再也不歸時,它只是逐漸被藤蔓和雜草覆蓋,逐漸沉寂。
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李華東告訴《每日電訊》報,保護中國村莊的意義,遠遠大于保留“老房子和民間藝術”。他還說,疾馳向現代化和物質文明的中國,正面對“精神與道德危機”的問題。
“在傳統的農村社會中,我們有道德規范、宗祠和基于血緣關系的家規。”他說,“我們文化的DNA根植于村莊。”
年輕人“寧可擠在城市夾縫里,也不愿回到農村”
在這個瞬息萬變的國家,如何更好地保護農村和傳統習俗,是李華東一直以來思考的問題。如今,中國領導人正在敦促采取緊急行動,拯救成千上萬具有歷史價值的村莊,這似乎帶來了新的希望。
10月,中國高層領導人說,他們“決定”保護被遺棄和拆遷的“傳統和歷史村莊”。住建部村鎮司司長趙暉承認:“大多數傳統村落在中國的城市化過程中消失。”他說,目前僅剩1.2萬個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村莊。北京計劃出臺新的法律,對傳統村落的保護給予“財政和技術支持”,防止這些農村社區被廢棄或拆毀。
在北京與歐洲政治家和商業領袖會面時,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表示,中國政府將在接下來的10年中,為2億農村人口提供城市工作、房子和福利保險,歐洲企業有望“收獲果實”。他還說,中國將在“尊重農村居民意愿、保護村民權利”的基礎之上推動“新型城鎮化”。
然而,無論是否愿意,席卷而來的城市化大潮始終難以擺脫。數以百萬計的中國村民將繼續在未來幾年里離開家園,來到大城市,創造越來越多的消費,刺激中國經濟。
今年5月,中國國家統計局稱,到2034年,預計將有75%的中國人生活在城市。在2010年至2025年之間,有3億人——相當于俄羅斯目前人口的兩倍多——預計將從農村轉移到城市地區。
去年,脈結坪最后的4位居民已經被要求報名參加正在進行最后收尾工作的移民工程,搬到偃師城外幾英里遠的道路邊的新型“村莊”。
尚未完工的小區外掛著一塊牌子,介紹著這里的現代生活:購物中心、空調汽車和服裝精品店,與脈結坪的田園氣息截然不同。“享受美好城市生活,建設新型農村社區。”旁邊6層的政府辦公樓掛著的宣傳海報上寫道。
脈結坪的喬家老人習慣了農村的日子,吃的東西得自己種,買也買不到,人們的年收入徘徊在800元左右。喬金超和其余3個村民至今拒絕搬離祖屋,但孩子們并沒有這樣的“忠誠”,年輕人“寧可背井離鄉,擠在城市夾縫里,也不愿回到破敗的農村”。
“他們不會回來住在這里。”喬金超告訴《每日電訊》報,“交通很糟糕,他們也不愿意務農。這里的生活很苦,錢又少。如果在城市工作,他們一個月能掙2000元。”
“是否延續記憶,講述故鄉的事,取決于我們的孩子。”59歲的裴華玉(音)說。
然而,當喬家人為村莊未來的消亡黯然神傷時,實用主義有時也會占上風。
“在10年內,我們可能也不得不下山。”和妻子譚敏筌(音)一起住在蕭條村落里的喬金超說,“我們會走不動路,到時候惟一的選擇就是去孩子那里。”
“你能做什么呢?每個人都在搬下山,那里的生活條件更好。”他說,“這很自然。在山上生活也非常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