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11月,全國平均霧霾日較常年同期偏多2.3天,為1961年以來最多。
這對于“民間空氣觀察”網的創始者劉峻來說喜憂參半,憂的當然是身處霧霾無法抵擋,喜的是自己的環保工作越來越有現實意義。
2011年以來,不少城市的環保志愿者開始自行監測PM2.5,但由于標準不一、組織不力,各自遇到了問題和困境。而今年以來,這些環保組織正在集結起來,織成了一張民間自測PM2.5的網絡。
對于這張民間監測網絡,劉峻最愿意將其與日本民間的監測網絡相比:當年大阪市的空氣污染治理,就是從搜集基礎數據開始的——日本大阪的空氣污染訴訟,最終是通過大型計算機建立模型,用大量的基礎數據計算出工業排放與空氣污染的因果關系,才構成了關鍵證據,贏得了訴訟。
雖然道路險阻且漫長,但民間自測PM2.5的網絡正在逐漸延伸力量,希望對我國的空氣質量改善出一分力。
◎新鄉【缺乏關注】◎
2013年3月,河南師范大學的大三學生閆銳被一個活動所吸引。當時在他所在的河南新鄉,一位留美博士正在籌劃建立一個監測空氣質量的站點,在成功向一個房地產企業籌得資助并購置儀器后,他將閆銳和另外三名同學召集起來,組成了一個學生志愿組織。
這是目前全國不到20個致力于大氣監測的民間環保組織中的一個。在剛開始時,閆銳和同學們的工作得到了“一呼百應”的效果,就像民間自測活動興起的時候。從4月底開始,他們每天上午選擇新鄉市的四個地點,檢測一次實時的PM2.5濃度,然后把它發布到微博上,這些信息得到了大量的轉發和關注。閆銳們愈發覺得這件事意義重大,隨后開始擴招志愿者,每天增加一次測量時間,想要讓市民們更準確全面地了解本地的空氣質量。
然而,這陣新鮮勁兒一過,關注度反而減弱了。微博上不見了轉發,平時在外測量時,市民們的反應也從好奇變成了不聞不問。困難不止如此。閆銳想要把這項公益活動進一步推廣,比如向市民宣傳大氣污染的知識、舉辦講座等等,但苦于沒有贊助,難以展開。孤立無援,得不到支持,這是閆銳對這項工作的感受。
在這個新鄉民間自測小組建立之初,閆銳就聽說全國最早的環保NGO“自然之友”的一個地方小組正在孵化一個項目,準備把各地的民間自測PM2.5的組織納入一個統一的平臺。直到7月份,閆銳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是來自武漢的一個“自然之友”會員,正在準備吸收閆銳他們加入一個網絡。閆銳和小組成員們一商量,欣然應允。
◎湘潭【設備短缺】◎
2011年底,肖湘平領著湘潭環保協會中的幾個會員,在協會之下另組成了一個“守望藍天”小組。原先,湘潭環保協會主要關注的是保護湘江水質、監測土壤重金屬污染等環境問題,然而從那一時段開始,大氣已經成了最讓湘潭人憂心的問題。
現在提起還會讓肖湘平苦笑:從2012年開始,小組成員們受制于簡陋的條件,不得不采用最“字面兒”上的意義來“守望藍天”——他們能做的只有舉起相機,仰起來拍攝頭頂的天空,然后發布到微博上,以此作為對本市空氣質量的“監測”。“我們只有用這種方法,來看看湘潭到底有多少個藍天,跟官方說的一樣不一樣。”肖湘平說。
在這一年的年底,“守望藍天”小組得到了意外的支持。來自深圳的某環保企業向很多民間環保組織出借PM2.5檢測儀,讓他們得以用較專業的設備來監測周圍的空氣質量。這下,熱情的環保志愿者們可算找到了事做,幾個“鐵桿志愿者”甚至常常對這個僅有的儀器進行哄搶,爭著來當湘潭空氣的監督員。這項工作也立刻得到了廣泛的支持,加上了PM2.5濃度信息的微博每天都被大量轉發,市民們甚至以此作為出行與否、怎樣防護的行動指南。
肖湘平說,如果他們能有三四臺儀器,形成的影響力就會更大。“那個時候政府、環保組織和群眾能夠匯成一股力量,一起致力于大氣監測和改善工作。”
2013年8月,微博上有一個叫“武陵老樵”的人聯系了肖湘平,詢問他是否愿意加入一個計劃。肖湘平和湘潭環保協會的會員們開了一次碰頭會,謹慎地研究,最終認可了對方計劃的專業性和準確性,決定加入。
◎廈門【數據單一】◎
2012年5月,深圳某家環保企業發起活動——在全國招募100名志愿者,出借給他們PM2.5監測儀器,條件是按時報告歸屬地的空氣監測結果。廈門的林知遠(化名)看到后報了名,后來入選,成為了該活動在廈門的唯一站點。
在此活動之前一段時間,以深圳為代表的南方普遍出現了霧霾天氣。在林知遠的印象中,自己的城市廈門原本潔凈宜居,可在那段時間也頻繁地被PM2.5侵擾。“可吸入顆粒物”的名字,天天都會在氣象預報里看見。既然遇到機會,林知遠也想親自實際測試而不是依賴官方的數據,看看廈門的空氣質量究竟如何。
“應該說,還是有點不信任官方的數據。”他說。
2012年5月中下旬開始,林知遠開始帶著監測儀,走到哪兒測到哪兒。早晨一次,下午一次,如果發現當天測試的結果比較異常,他就會多跑幾個地方去測試。林知遠堅持在做這件事,但并沒有得到太多關注和支持。他的微博上只有幾個現實中的朋友,看到他發的信息后會簡單問一下,大家奇怪地以為他在氣象局兼職。他的微博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個PM2.5值,大部分時間,他就是用最簡單的數據發布來自說自話。
生性淡泊的林知遠并不在乎這些,“我這人就這樣,不是太在意別人怎么看我做這個事。家人也會說我很傻,做這個事沒有報酬什么的。但我還是繼續做我認為有必要的事。”
關于“必要”,林知遠解釋說,就是覺得應該親自參與到環境監測這件事中去。“我當然樂見他人的參與和支持。”
大約半年前,有一個叫作“武陵老樵”的微博賬號@了他,邀請他加入某個計劃。他當時看了對方的要求,覺得可能在某些方面做不到,就沒加入。就在上個月,“武陵老樵”直接發來私信,再次聯系他說想與他談談,他就和對方通了電話。
林知遠最終被說服,填寫了對方的意向申請書,加入了這個叫“民間空氣觀察”的計劃。
◎武漢【集結力量】◎
“武陵老樵”劉峻掛了電話,在自己制作的版圖中,添上了“福建廈門”這個監測站點。至此,連同他自己所在的武漢在內,收入到“民間空氣觀察”計劃中的各地方觀測點,已經達到了13個——武漢、上海、天津、蘭州、重慶、深圳、東莞、湘潭、鄭州、洛陽、新鄉、昆明和廈門。撐起這些監測站點的,多是當地的環保NGO,也有閆銳或林知遠這樣的個人。
劉峻是個軟件工程師,早在2003年就加入了“自然之友”,成為了一名民間環保人士。初期,他致力于組織工作,參與了諸如長途騎行等公益活動。2011年開始,隨著我國大氣環境不斷惡化,劉峻開始將關注點放在了空氣監測上。當時由著名環保人士馮永峰首先發起過一項活動,用其影響力為各地的環保組織籌款、購置PM2.5檢測儀。當時劉峻代表武漢,排在了上海、廣州和溫州的后面,搭上了這個叫“我為祖國測空氣”活動的末班車——在他之后,這項籌募的活動沒了進一步進展,再無環保組織得到支持。
劉峻堅持了下來,并試圖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2012年3月,為了提供更持續的、更全面的空氣質量數據,劉峻利用手中的檢測儀器,開始將每天的測量結果加工處理——自測的空氣質量+官方給出的空氣質量+氣象信息,合成一張圖表,開始以“武漢空氣日記”的名稱發表在微博上。
加入了官方數據對比的新版數據,突然有了更鮮明的意義。
在2012年5月25日之前,武漢市環保局發布的空氣質量報告,采用的都是“API”(空氣污染指數)作為評價標準,這種方法僅將二氧化硫、氮氧化物和PM10(可吸入顆粒物)列為污染監測物。劉峻認為這個標準不能反映大氣污染的真實情況,所以在自己的“武漢空氣日記”里采用了國際通行的“AQI”(空氣質量指數),添加了對PM2.5這一具有更大危害的污染物的監測。
2012年6月11日,劉峻曾經在一次嚴重的“華中大霾”天氣中先于官方3小時發布了PM2.5濃度等信息;當年同期,官方數據還曾給出過多次與市民感受不同的空氣質量信息。在劉峻開始自行發布“武漢空氣日記”的兩個月后,武漢市環保局開始在官方網站的每日監測結果中,額外增添了PM2.5這一項;半年后,環保局棄用了API,全面引入了AQI,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了細顆粒物(PM2.5)、臭氧(O3)和一氧化碳(CO)三種污染物指標,發布頻次也從每天一次變成每小時一次。
劉峻的工作引起了官方部門的關注,除了受邀參觀武漢市官方監測點外,環保局系統的官員還加入了劉峻在網上的討論群,希望與民間環保組織有更多的互動、合作。
■進步【另一張網】■
劉峻和“自然之友”的志愿者,申請成立了一個叫作“武漢綠江南”的環保組織,致力于空氣污染治理。他們以“武漢空氣日記”為原型,開發出一套自動采集官方空氣質量信息、氣象信息、接收志愿者自測空氣質量信息,并通過微博發布的云應用系統,稱“民間空氣觀察”。
2013年6月,隨著將一整套“民間空氣觀察”云應用系統開發完畢,劉峻開始了對各方志愿者的邀請——目前納入到他的監測網絡中的試用用戶,包括上海市民檢測團、天津綠領、蘭州綠駝鈴、重慶青年環境交流中心、深圳王志明、東莞理工綠色環保協會、湘潭環保協會、鄭州自然之友河南小組、洛陽志愿者、新鄉河南師大、昆明綠色流域和廈門林知遠等。劉峻忙著制定采集和發布的規范,給各站點做加入系統的配置,給大家培訓。最終,“民間空氣觀察”初步織成了一張網。
一時間,微博上“湘潭空氣日記”、“重慶空氣日記”、“廈門空氣日記”,各城市的空氣質量信息開始源源不斷地呈現在這個云平臺上。“以往各地的環保組織雖然都在自測,但有幾點不足:缺乏一致的標準,未形成數據庫;部分城市設備不穩定,異常檢測結果時常發生;組織無序、缺乏持續性和科學性。”劉峻說,“我們的‘民間空氣觀察’將成為包含官方和民間兩種數據的、長期的全國空氣質量信息數據庫,是民間環保組織從事空氣污染治理工作的起點。”
為檢驗自測設備的準確性,劉峻把2012年5月至12月的監測數據與官方數據做了比較,結論是:武漢采用的北京某公司生產的設備,在 90%的情況下,對空氣質量的定性與官方是相同的。而另外一種由深圳某公司生產的設備就沒有通過準確性檢驗,“品質不夠穩定,給不少志愿者帶來困擾,只能作為輔助用設備。”劉峻說。
實際上,自2013年1月以來,我國已陸續有74個城市被納入了“國家環境空氣檢測網”,按照空氣質量新標準,成為了官方檢測發布系統中的站點。但民間環保人士們普遍認為,僅靠官方環保部門的力量是不夠的,民間自測能夠集結成另一張網,仍然有其意義所在。
■困境【有骨無肉】■
網絡初步織成后,有太多城市的民間組織投奔而來——盤錦、石家莊、濟南、濰坊、西安、宜昌、岳陽、郴州、蘇州、杭州、福州……但自從加上了廈門之后,劉峻暫且沒有計劃繼續吸收其他城市的民間組織了,因為他有太多別的事情要考慮。
比如,誰來資助這個龐大的網絡完整地運轉起來?誰出錢給大家配備、更換檢測儀器?
劉峻承認,自己并不是個活動能力很強的環保工作者,和各方社會力量談合作、拉贊助,這不是他的強項。目前,唯一能夠給他提供幫助的,是“衛藍基金”——這是一個由阿拉善SEE基金會、能源基金會和中國清潔空氣聯盟聯合設立的基金,專門用于改善大氣環境的志愿工作。不過,由于該基金只提供小額資助,所以劉峻目前正在申請一筆5萬元的支持,打算用在“民間空氣觀察”云應用的軟件開發上。
網絡初步織成,這在劉峻的眼里還只是骨骼,沒有真正的血肉。接下來還有更多、更需要支持的工作,比如:這么多城市的空氣質量信息收集入庫,而如果沒有有效的整理、分析及展示,那么這個信息庫只能是概念上的資料儲備,而無法將作用和意義落在實處。而僅就數據分析的軟件開發來說,小額資助并不足以支撐。目前這13個城市的設備良莠不齊,后面十余個“嗷嗷待哺”的環保組織,還都因為沒有設備而被卡在這個網絡之外。“我們只能碰碰運氣,看哪家企業愿意資助這個事業了。”劉峻說。
有個很尷尬的現實問題:沒有所有權,就沒有發言權。現在,劉峻無法對加入試用的地方環保組織的工作進行任何硬性要求。在目前這種組織性還不夠強的“試用”階段,志愿者們怎樣發布、多久發布一次空氣質量信息、是否按月按年編制報告,劉峻都無法干預。但他表示,如果他能給各環保組織提供設備,那么到時候說話會硬氣些,也許會設立統計考勤等制度。
■前景【道阻且長】■
關于讓民間環保工作真正活起來的“血肉”,其實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比如關注度和耐久力。曾經提供過大量檢測儀器的深圳某環保公司,一度發現合作對象中只有一半能夠按要求堅持檢測并發布數據。
在2011年興起的民間自測PM2.5的初次嘗試,并沒有保存下豐碩的成果。四個得到支持的民間環保組織,都配備了更加專業的檢測儀器,但溫州方面很快因為志愿者家里出現變故而退出了活動,廣州方面“拜客廣州”的組織者,檢測發布工作只開了個頭。當劉峻前去廣東邀請他加入自己的監測網絡時,對方并沒有表示出太多興趣。“可能大家的玩兒法各不一樣吧,”劉峻說,“就是可惜了這兩臺儀器,是一種便攜式激光粉塵檢測儀,價值2.5萬元。”這之后,各地自測PM2.5時用的儀器已經沒有這樣專業。
今年年初,劉峻受邀參加了與日本著名民間環保組織的交流活動,深感日本民眾通過司法維權、行政施壓等方式爭取來一片藍天的艱辛。而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民間對當年大阪市的空氣污染治理,就是從搜集基礎數據開始的——日本大阪的空氣污染訴訟,最終是通過大型計算機建立模型,用大量的基礎數據計算出工業排放與空氣污染的因果關系,才構成了關鍵證據,贏得了訴訟。
“這項工作需要付出很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劉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