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洛克組織形式完全控制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之前,曾經有個新舊交搭、相反相成而又相得益彰的過渡階段;這個階段,至今仍被很不幸地稱為“文藝復興”;文藝復興這個詞語已經根深蒂固,如今已經難以輕易拋棄了。然而,這個詞語的含義,如同那個所謂的“工業革命”一樣,都非常含混,極易引起誤會。至此為止,在城鎮建設方面,所謂城鎮如今已經淪為一些毫無意義的圈子,還有中世紀晚期特有的雜亂擁擠,都發展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了。即使從日常的實用角度來看,彎曲狹窄的街道,黑暗的小巷,也難辭教唆犯的嫌疑:那不勒斯國王弗倫特(FeHante)1475年就曾經明確指出過,狹窄的街道威脅著國家安全。
為了能夠重新自由呼吸,新來的規劃師和建筑師們,又推倒了擁擠的城墻,拆毀了各地的小棚子、小攤子、老房子,將許多彎彎曲曲的小巷打通,改造成筆直的大道,或者,開辟出一個矩形廣場。在許多城鎮里,人們突然體驗到的感覺,就仿佛長久關閉在幽暗而且吊滿了蜘蛛網的小屋子里,百葉窗被突然打開時的體驗。
但是,如果把15至16世紀這一時期的社會變遷稱之為“新生”,那么就不僅誤解了這場變遷的動機,也誤解了這場變遷的效果。實際上,有一種時代精神幾經發展流傳,已經歷了幾個世代,這種精神不是追求從整體上改變歷史城市,而是一點一滴地營造它;這里,我們是用一種近乎平面幾何學的精確方法對這種精神來予以解析。在佛羅倫薩或者都靈那樣的城市里面,原有的古羅馬遺跡和框架依然明顯可見,而新出現的一切又如此有機和諧,讓你覺得,似乎它就是自身歷史的有機延續,而絕非完全拋棄歷史。比如看看,佛羅倫薩的蘭齊涼廊(Loggia dei Lanzi),它完工于1387年。從日歷來看,毫無疑問,它屬于中世紀,但是,從風格、形制上看,它完全屬于所謂的“文藝復興”那個時代:開放,寧和,三道圓拱形跨廊,古典的柱式……說它是“新生”的?絕不是!這是一種純化,一種求真,一種設法回歸到原來起點的大膽嘗試。宛如畫家,面對一塊玷污了的畫布,在斑駁色塊之間,在凌亂形體之間重新下筆,一點一滴地力圖找回他最初畫面上的素描輪廓的每一個線條。
所以,如果要求用語精確,所謂的“文藝復興”城市,根本一座都不曾存在過。但是,的確有一片片文藝復興風格的形制和開放空間,它們軒敞明朗,細部清晰。這些元素都美輪美奐地修飾了中世紀城市的結構、構造。如果說當時出現的新建筑物,以其無人性的莊嚴、厚重,中規中矩的規則感,突然打破了中世紀城市的和諧,那么,這些新元素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改進,這就是以其對比效果和反襯手法,凸現了古老街道和建筑物的美感。如若不然,這些中世紀美好的東西,反倒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完全被忽略。這樣做的結果,城市的主旋律仍然是中世紀的,只不過樂隊增加了新樂器,于是整個城市的色調、節奏和速度,就都變化了。
這次新運動的象征物,就是筆直的街道、水平屋頂連續不斷的橫線、圓形拱門、規格一致元素的大量重復使用,特別包括前立面大量使用的飛檐、門楣、窗戶、柱子等等。阿爾伯蒂甚至建議說,“假如街面上房子的門都照同一樣式建造,街道就會益發顯得整齊高貴。兩旁的房子就仿佛站立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不會顯現出任何高低錯落。”建筑物正立面的處理,凸現了建筑物前瞻效果中這種簡潔清新的氣派。但是,這種新的秩序,從未貫徹到17世紀主張的壓倒一切的一致性地步;那時候,依靠嚴格的章典律令,千篇一律的政策法規,建成一些無盡頭的街道……新時代文藝復興建設者們,正是依靠了這種靈活性,避免了制度化的緊張刻板。所以,中世紀城鎮的建設者們證明了自己從吸收中世紀城鎮形制的有益經驗中獲益匪淺。這些靈活性體現在,比如說,圣馬可廣場上珊索維諾(Sansovina)設計的圖書館,就完全不是總督府(Ducal Palace)形制的照搬照抄;同樣,佛羅倫薩城里的安農齊阿廣場(Piazza Santissma Annunziata)周圍的建筑物的高度,也僅只是大體上保持一致。無論文藝復興街道的秩序規定有多嚴格,卻永遠都沒有走近僵硬和壓抑的死胡同。
意大利城市熱那亞(Genoa)四巨頭建造的一批新街道當中有條街道,原來就叫做新街(Strada Nuova)。根據瓦薩里給我們提供的資料,這條大街原來的設計者,是來自意大利中部城市佩魯賈(Perugia)的加萊亞佐·阿萊西(Galeazo Alessi)。最初的設計方案,是要讓它成為意大利最堂皇、最寬廣的大街,兩旁設有一系列宏偉的宮殿建筑。這些宮殿建筑各自獨立,規模宏大,足以隱藏大量兵力。當然,宮殿都有相應宏大的房間,宮殿背后都有小丘起伏的花園,宮殿和花園也都由他設計。可是,即使這條新街道比老式的胡同和小巷要寬很多,其寬度一共也才只有20英尺,總長度也只有700英尺。可見,即使當時是在重要人物強大命令的重壓下,熱那亞城市的總體規劃,從一開始也沒有發生過根本性的改變。佛羅倫薩城也一樣,其文藝復興時期的宮殿建筑,多數建在古羅馬和中世紀形成的狹窄街道或小巷兩旁,唯一的重要例外,是河對岸的皮蒂宮(Pitti Palace),它坐落在郊區地帶,但是距離老城區的羅馬大道也并不遙遠。
可見,16世紀的新型城市規劃師們,不僅雄心有限,而且行事謹慎。也正是由于這種謙卑謹慎,才使得他們創造新型城鎮時不僅能保留原有舊格局的好處,還能創造出新城鎮的優良形態。新時代的城鎮規劃師們,似乎并未用自己的規劃方案去有意識地糅合中世紀的老城格局;如果那樣,很可能就會事與愿違,弄巧成拙。現在,將許多舊有的東西原封未動,讓它屹立如故;這樣,新建成的項目,自然就豐富了城市景觀,創造出一種綜合形式。因而,從美學效果看,就比后來建造的市區更加令人滿意,更富美學效果。其最好的范例,莫過于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城里的烏菲齊宮殿群(Uffizi)兩邊筆直而狹長的街道。這些設計,簡直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圖解式說明,講清了當時這種新的城市設計思想。這些建筑物之間關系的巧妙布局安排,基本的色彩和花紋不厭其煩地大量重復,加上水平方向線條都會聚到同一個焦點,當然很快會令人厭倦;所幸,它適時地展現了一幢別開生面的建筑,就是廣場外面西格諾里故宮(old Palaee of the Signory)的塔樓。
可是,一旦規劃師能夠按照熱那亞的新街,或佛羅倫薩烏菲齊宮殿兩側街道的設計原理,自由設計整座城市的時候,那么,整個城鎮空間組織在美學上的局限性就立即顯露出來,此外,還顯露出了整組建筑有無視人類功能多樣化的缺點。前一種情況——熱那亞新街中,秩序仍然是社會生活的工具;后一種情況——佛羅倫薩里,則本末倒置,社會生活變成了秩序的工具了。不過,從小規模、小尺度來審視,文藝復興城市設計中的新秩序,畢竟為中世紀城鎮常常增添審美效果,為它提供了某種寧靜空間,例如,在熱那亞的圣安農齊阿廣場,就為人們提供了猶如在修道院里感覺到的那種內心寧靜之美。
直至17世紀,建筑業的新傳統一直采用古典形式,來再次體現新時代的直覺和情感,結果營造出一些頗有新意的開放空間:建筑環境明朗清晰,形式整齊有序。結果,古代城市不得不容忍的環境景觀中視覺上的凌亂開始消卻,代之以整齊正規的城鎮外貌。例如,羅馬城內卡皮托林山上原始的、風吹日曬雨淋而斑駁的自然場所如今也鋪上了石板,陡峭的羊腸小道,也改造成堂皇漂亮的一級級石頭臺階。的確,文藝復興傳統的貢獻,不僅包括道路的改進裝飾,還有石材或者磚塊的鋪裝道路、石材樓梯、雕像噴泉、紀念雕塑,等等。從城鎮空間的垂直上升這個概念來看,噴泉向上舞動的水珠兒,一級級盤旋上升的樓梯臺階,這些革新措施,都為它們所擔當的功能增添了許多空間活力。羅馬城的西班牙臺階(The Spanish Steps),一度曾為花卉市場,也曾一度用做廣場和競技場,還兼有通道功能通往其上方的三一教堂,因而踏上這些臺階就有種苦行贖罪的體驗;因而如今,這些臺階擔當有精神思想解 放的職能;其功效是不能靠所占有的空間大小多少,而只能用其被使用的頻度來衡量。
這種風格的精神實質,還有一些殘存在巴洛克時代的最佳作品之中:特別是雕像噴泉和羅馬城的羅馬教廷總建筑師伯爾尼尼(Giovanni Lorenzo Betnini,1598—1680年)所設計的許多廣場之中。但是,這些設計的優美之處,以及某些規劃的整齊嚴謹,更是被周圍環境的蕪雜凌亂反襯出來的。所以,等到巴洛克建筑設計的樣式一旦到處流行起來,統一化、絕對化;既無對比,又無回避的時候,其弱點也就暴露無遺了。結果,刻板的公式化取代了清晰,空虛取代了軒敞,浮華鋪張取代了宏偉堂皇。規劃師的獨唱歌喉,音量可能被放大了許多倍;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獲得城市合唱隊中全體合唱隊員的和聲效果。在城市大合唱當中,每一個合唱隊員都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同時又跟從一個和諧的總譜。兩種不同的安排,其效果如何能一樣呢?
在專業藝術評論——甚至包括城市設計評論——的狹窄領域內,上述一些從文藝復興到巴洛克的發展變化,常常被解釋為純粹是趣味和審美眼光的變化。殊不知,真正影響了城市規劃思想和實踐的,是當時這后面更深刻的政治和經濟生活變遷。古代世界中最終導致王權城鎮問世的那股力量,如今又重新出現了,而且幾乎毫無二致;所不同的,或許只是其支配力更加強大有效,所產生的城鎮規劃方案也就更加野蠻無情,非常片面,不講求社會合作,更無視緩慢而復雜的社會互動進程。耐心細致的社會肌理經過反復試驗和選擇,加以調整和修正,最后臻于完美;那才是有機城鎮規劃方法和城市發展所真正需要的東西。如果想透徹了解17世紀末葉最終定形的巴洛克城鎮規劃的內容和實質,了解它如何創建了新型城鎮住宅區,以至如何為皇室興建了新型居住區,我們就必須弄明白中世紀末期整個政局和社會權力是如何逐步變化和轉移的。
由于所有這些變化和趨向,最終都會集中到巴洛克城市中這個最高首腦里來;我很久以前就選擇了“巴洛克城市”這個詞語——原本負面的、輕蔑的含義來描述當時的社會,而不是當作很有限的建筑學術語來使用。“巴洛克”這個概念形成于17世紀,這個詞語特別有用,原因在于:這個概念中同時包含了當時社會歷史中兩個相互矛盾對立的元素。首先是它的抽象方面,這包括數學的和方法論的內容,具體表現就是巴洛克筆直街道規劃方案的完美無瑕,也體現在巴洛克城市中規中矩的平面布局,體現在巴洛克式的花園、城市景觀、街景的幾何學設計,讓平面幾何學精確嚴謹這些特征表達得淋漓盡致。而與此同時呢,從巴洛克時代的繪畫、雕塑作品中你還能看出它的另一個對立的元素:這就是巴洛克文化還包括以下這些內容:聲色之樂、反叛精神、奢侈浮華、反對經典作風、不拘泥于形式主義、反對機械呆板,這些東西都很具體地體現在當時的服裝、性生活、宗教狂熱以及風狂的政治手腕之中。這兩種互相對立的元素,就共同存在于從16世紀到19世紀的整段歷史時期;而且,兩者互相之間,有時候各自為政互不相干;有時呢,又同處于一個更大框架內,形成相互對峙、
制衡關系。
如此說來,我們其實可以把早期巴洛克城市文藝復興文化的表現形式,特別是它那些純凈特征,看做原始巴洛克(proto-baroque);而將新古典主義形式,包括從凡爾賽到圣彼得堡的輝煌成就,都看做是“晚期”巴洛克。甚至,還可以把18世紀復興哥特式建筑的復興主義者們看做(雖然這樣做有些似是而非)巴洛克的反復無常的變態時期。可見,由于有這么多豐富的內容,如果你僅只把巴洛克看做純粹是建筑風格形式發展運動過程中的一個階段,那就過于簡單化了,那么多豐富內容就將變得毫無意義。但是,由于過去幾十年中“巴洛克”這個詞語已經被濫用了,流傳得到處都是;加之,“巴洛克”這個表示品質和屬性的形容詞(epithet)自身本來就有的內涵模糊和矛盾的特點,就讓大家把這個詞匯越用越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