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是在討論一個抽象概念的時代,就讓我有意識地遵循它的這種抽象方式繼續進行下去。讓我先于整體來討論局部;首先討論大街等等……最后來討論城市;而且是將城市作為一個審美單元,而非當作完整的社會單元來討論。
大街是巴洛克城市最重要的象征和主體。要設計一座全新的巴洛克城市,并非永遠都是行得通的。道理在于,若設計六條新街或某處新居住區,這個地區的性質就可以重新界定。城市規劃之所以遵循線性發展特點,輪式車輛交通起了決定性作用,這個時期的做法是把用地空間劃分為幾何圖形,目的就是為了適應城鎮范圍內的交通運輸要求。與此同時,也是為了服務于當時社會生活習尚中最主要的價值觀念趨向。須知,馬車和大車,正是從16世紀開始在城鎮里逐漸普及了的。這部分原因是車輪制造技術進步,替代了老式的硬輪轂,改變了輪軸、軸轅、車軸各自分開制造的辦法,還增添了第五個輪子,以操縱車輛的轉向。
城鎮引入輪式車輛起初是受到抵制的,正如三個世紀之后在城內興建大街遭受抵制一樣。原因很簡單,中世紀的街道無論是規?;蛘哐永m性能方面,都不適宜車輛交通。詹姆斯·亨利·托馬斯告訴我們,在英國曾經舉行過強烈抗議,人們堅持認為,如果讓釀酒廠的車輛駛過城市道路,這樣的道路路面就很難保持經久不壞。在法國,議會央求國王在1563年禁止車輛在巴黎通行。18世紀再次通過了同樣的動議。但無論如何,這個時期社會的主流精神已經開始贊成、支持快速城市交通:加快交通速度、征服空間距離、熱切地要求迅速抵達“某個地方”,凡此種種,就都成為權勢欲望的具體表現。約翰·斯托(John Stow)說,當這樣一種風氣開始支配倫敦城的時候,“簡直整個世界就好像在輪子上奔跑!”似乎是這樣:這個時候,質量、速度以及時間這三項內容,已經成為社會機體做功的三大要件了,可見,牛頓運動三尺定大律不久之后的問世,也就不足為奇了。
大街上的直線交通運動,不僅僅產生經濟效益,還可以帶來愉悅感。它能給城市帶來新刺激,帶來新的超常體驗,這些體驗只有過去騎馬馳騁田野,或在森林里騎馬打獵的人,才能體會到。這樣的視覺體驗還能夠增強城市的美學效果,當車輛快速駛過街道兩旁整整齊齊的建筑物時,當建筑物檐板高度均勻,形成一條整齊的直線時,當這些線條都指向天際線上的同一個滅點,似乎車輛此時也在向這個滅點駛去。而你行走的時候,目光所及,各色景物琳瑯滿目,你看到環境的豐富性;而當你乘車時,當行進速度超過了步行,快速的運動促使周圍所見到的景物不斷快速重復,唯有這樣才能使個體建筑物復原成原來形狀,否則它一閃而過,你看不清楚。于是乎,原來靜坐不動,或者隨儀仗隊行進中都感覺枯燥無味的景色,此刻與飛馳而過的馬車構成互相陪襯的一景。
當我強調當時17世紀的社會對快速車輛交通迫切需求的同時,我并不想忽略比此時更早時期出現的另一種社會需求:這就是當時城市需要建設軍用道路。恕我再次引用阿爾伯蒂的說法,他就把城市的主要道路與附屬道路予以區分。前者他稱之為——名稱很重要——“軍用道路”(viae militares);而且,他要求這種道路必須是筆直的。因為,凡是曾經帶領過團隊行經城市的不規則地區的人,都會體驗到讓隊伍在彎彎曲曲的街巷內整齊前進有多困難,尤其是再加上街道本身就高低不平;這樣,許多人就會脫離隊列,整個隊伍就無法保持隊形。所以,為了保持游行時候的整齊隊形和威武雄壯,就必須讓軍隊的隊列行進在廣場上,或沿不間斷的大道前行。
于是乎,新時代的城市規劃師們常牢記城市中軍隊的特殊需要。帕拉第奧(Palladio)就贊同阿爾伯蒂的觀點,他同意沿直線規劃城市道路,把道路建造得筆直而且很短,此外,他還贊同把道路加寬,以便在馬車相會時不致互相影響。他還說,“如果城市道路建造得很寬,到處的寬度都一致,這樣就便于使用。也就是說,道路任何地段都不會阻塞隊伍正常行進。”這種寬度一致、規模浩大的大街,后來就成為新城市居住區的一大禍害,不僅如此,還極大地增加了建造成本,原因僅僅在于軍事需要。
帕拉第奧對于新型軍事大道還有進一步的界定,同樣也很有意思:他指出,“軍事大道與非軍事大道的不同之處,在于軍事大道直接穿 過城市中心,而且能夠形成不同城市之間的連接,同時,還能為城市所有通勤者和各種車輛的通行提供便利,當然,軍隊也可以行軍?!笨梢?,帕拉第奧的著眼點,是單純討論軍事交通要道,因為非軍事道路的建造和管理原則,也都要仿照軍事大道的同樣要求來辦理。當然,兩者越是相同一致,“也就越容易操控和管理?!笨紤]到軍隊對于統治階級的重要作用,新城市規劃中道路的設計建造占據如此重要地位,也就不足為奇了:從阿爾伯蒂規劃中道路布局突變,直至最終奧斯曼為巴黎設計的林蔭大道,莫不如此。
士兵們整齊的隊形,筆直的行列,其美學效果又被道路的筆直和整齊成倍增強了。嚴整的軍陣,無疑為權力增添了張力。這樣一支隊伍 會讓人感覺到,他們能夠摧毀銅墻鐵壁,所向披靡。這恰恰是士兵和君王想要制造的印象,也是他們想要向百姓灌輸的信仰。這樣一種印象很容易讓百姓馴順守法,不敢起來與當局較量,原因在于一旦真正較量起來,軍隊的結局很可能是最糟糕的。還有,在不規則、不整齊的街道上,到處散落著大塊鵝卵石,到處都有可以躲藏的角落,軍隊的火器無以施其技。手無寸鐵而瞬間可以形成組織的民眾,很可能會自發組織起來,擁有許多有利條件;而士兵們則無法對街道角落開槍,也無法躲避屋頂上煙囪后面密集飛來的磚頭石塊,軍隊的調度和部署都是需要相當大空間的。中世紀的巴黎街道,不是成為了城市自由民最后的據點之一了嗎?拿破侖三世下令拓寬街道,打通死胡同,甚至拆光整個一個居住區,建造一條寬廣的林蔭大道,這是不足為奇的,原因在于這是防止民眾從城市內部起義的最好自衛辦法。如果強制和高壓統治無法贏得民心,那就只好適當改造城市環境來嚴加防范了。
新型城市當中,更確切地說,在添加了許多正規新建筑物的舊城市中心區,建筑物構成了大街的基本走向和格局,而且,這些大街基本上就成為閱兵儀式的舉辦場地。喜歡觀光的人可以聚集到這里來,或佇立在便道上,或者倚在窗前,來觀看軍隊的集合整隊、行進、操練,以及演習凱旋閱兵;人們觀看這些表演,同時也被嚇得不敢反抗。大街兩旁的建筑物排列得整整齊齊,好像立定不動的士兵行列,士兵們組成的一個個方陣,沿著大街前進,整齊威武,這就成為一幢幢移動著的建筑物。觀眾們立定不動,社會生活就在他們眼前不斷進行下去,無需獲得他們同意和認可,也不需他們協助。觀眾可以盡情觀看,但是如果想開口說話,或者想離開站立的地方,最好還是首先申請,獲準之后再行動。
中世紀城鎮里的居民們,無論是上層階級還是下層階級,在大街上,或者市場里,都是混擠在一起的,如同他們在教堂里一樣。一些有錢人即使騎在馬上,他也得耐心等待著前面荷擔提籃的窮人,或者拄杖慢慢前行的盲人乞丐,都漸漸走過之后,自己才能通過。而如今呢,有了寬闊通衢的大道之后,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之間的裂解開始在城市中定型:有錢人開車,窮人走路;有錢人在市中心的中軸路上隆隆馳騁,而窮人則在城市邊緣地帶,站立在路旁、排水溝邊上,艱難行走。久而久之,在這路旁便為普通行人安排了人行便道(side—walk)。有錢人吹胡子瞪眼,窮人目瞪口呆:傲慢無禮的人靠欺壓貧賤者養肥了自己。
從此,有錢有勢階層的終日炫耀展示,招搖過市,便成為巴洛克城市里每天上演的主戲:能很容易想象到,當時街巷里的市井生活,匆匆忙忙,光怪陸離,同時又費時費事;頭頂竹筐走街串巷為肉店老板送貨的小廝,出門隨便遛大街閑逛的退休商人,衣著光鮮的主婦們,新奇物品漫天要價就地還價的日常交易,甚至還有那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烏合之眾,他們一副寒酸,露出難以掩飾的悲慘處境,令人聯想起帝國時期羅馬城里那些破落了的食客……
“小心馬車!”18世紀的默西埃在《巴黎景色》一書中這樣叫嚷著,“前面來的是穿黑外套的醫生,他乘坐一輛馬車,舞蹈大師乘坐在他的單馬篷車里,斗劍大師乘坐在他的雙駕馬車里。六匹馬后面馳騁的,是王公貴族的豪華馬車。你看,他們都飛馳如風,好像奔馳在空曠的田野上……這些趾高氣揚、作威作福的貴人們,飛奔的馬車隆隆駛過石頭路面,路面浸染著無辜犧牲者的鮮血?!辈灰詾檫@是危言聳聽,夸大了當時交通的危險:在法國,17世紀因馬車傷害造成的每年死亡人數超過了緊接其后的火車傷亡人數。飛快的馬車加快了生活節奏,這樣的飛速城市交通,這樣浮光掠影式的刺激和冒險,是獨裁政治無情鐵律為人生提供的一種心理上的糖衣苦藥丸。在巴洛克都市里,你盡管可以說“馬車行駛得很快,”但是正如人們對于法西斯時期的意大利也曾經說過的話,“火車行駛得倒是還準時?!?br /> 這種專制統治制度中,只有一種人感覺很愜意:這就是富人。為了有錢人的享樂,就建造了寬闊的大街,鋪裝了光滑平坦的路面,他們的四輪馬車上還加裝了彈簧和減震墊,連士兵們的操演行軍,也都是為了保衛這些富貴階層。當時養一匹馬,擁有一輛馬車,就成為商業界或社會名流中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標志,而如果養了整整一馬廄的馬匹,那就毫無疑問是富豪之家了。18世紀的巴洛克城市里,那些寬廣大街和廣場背面一些不大顯眼的角落里,悄然興建了馬廄,那里散發出陣陣的稻草香和馬糞混雜的氣息。假如黎明時分再也聽不到雀鳥嗚唱,那么在夜里,從敞開的后窗仍能聽見名貴品種馬匹無休止的舞步聲;這些聲響說明,這個馬背上的階層,已經掌控了當時的城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