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負擔過于沉重、養老機構不愿接收,我國3300萬名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稱為“失能老人”)“失落”重重。
“作為世界上失能老人人口最多的國家,我國面臨的照護服務壓力超過世界上任何國家。”全國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吳玉韶說,失能老人的照料護理已成為非常急迫的問題,現在失能老人護理大部分還是靠家庭解決,而隨著獨生子女的父母進入老年空巢,靠獨生子女解決失能老人護理問題越來越難。
我國首次“全國城鄉失能老年人狀況研究”顯示,2010年末全國城鄉部分失能和完全失能老年人約有3300萬,其中完全失能老年人1080萬,占在家庭居住老人口的6.4%。預計到2015年,我國部分失能和完全失能老年人將達4000萬人,其中完全失能老年人口將超過1200萬人。
在我們這個老年人最多的國家,越來越多失去自理能力的空巢老人,正在考驗養老體系的建設,也使得養老問題更加凸顯。不少專家建議,應構建社會支持網絡,確保“老有所養”。
生活自顧不暇 生命不知所終
“唉……我實在沒力氣給他換尿布了,但又沒有任何辦法。”72歲的賈治蓮唉聲嘆氣地說,自己還患高血壓、風濕病,有時候暈得什么都不知道,照顧丈夫真是力不從心。
賈治蓮是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原州區南關街道辦事處居民,大她7歲的丈夫李世英因患腸癌已臥病在床1年多。老兩口膝下只有一個養女,女婿已過世,女兒在外邊打工邊照顧14歲的外孫,無法長時間照顧父親,所有重擔全落在了母親身上。
《經濟參考報》記者看到,李世英的床尾放著一大包成人尿不濕。賈治蓮解釋說,用尿不濕雖然貴點,但省得換洗。她無奈地說,丈夫大小便失禁,加之長期起不了床,脾氣也大,很難照顧,“我自己千萬不敢再生病,我要是病了,丈夫就更沒辦法了”。
記者近日在寧夏、山東、吉林、陜西等地采訪發現,許多失能老人的護理壓力主要壓在家庭成員身上,不少“護理員”就是自己的老伴。
除臥床的失能老人外,一些高齡空巢老人盡管沒有臥床,但已沒法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實際上已半失能,他們往往靠自己苦撐著和社區、鄰居的幫助而生活。
山東濟南市槐蔭區營市西街社區居民李仲英今年78歲,她的老伴得帕金森癥癱瘓多年。“老伴病成這樣,自己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幸好有政府免費提供的每月30個小時居家養老服務,能減輕點壓力,但更多還是得靠我照顧。”李仲英說。
還有部分高齡老人,則承擔著沉重的家庭負擔,對生活沒有一點希望,面臨的是重重失落。
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公山灣村今年84歲的白和老人,不光享受不到子孫的照料,反而還承擔著照顧兒子的重擔。老人老伴去世多年,今年43歲的兒子白雨兵3年前因車禍脊椎粉碎性骨折,兒媳5年前因車禍身亡,14歲的孫子在50多公里外的旗里上初中。因兒子傷勢嚴重,行動也已不便的老人每天得為兒子做飯、服侍飲食起居。白和老人摸著眼淚說,眼下全家3口人靠他每月204元養老金和兒子每年4000元低保金維持生活,“我這把老骨頭如果不在了,真不知道兒子和孫子怎么生活呀”。
護理難度較大 養老院不愿接收
眼下,許多失能老人已成為家庭的沉重負擔,由于護理難度較大,他們想進養老機構卻往往會遭到“婉言拒絕”。一些養老機構負責人表示,照顧失能老人工作量大,特別是容易出現意外,大多數養老院不愿接收他們入住。
吉林省長春市華宇老年公寓負責人張亞軍表示,養老院會“酌情選擇”入住老人,對于那些“可留可不留”不能自理的失能老人,一般不會接收。養老院本來護理人員就少,工作量大,照顧失能老人根本就忙不過來。現在他們的老年公寓里40多名入住者基本都是能自理或半自理的老人。
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王廣州研究員說,失能老人養護收費相對要高,這原本是不錯的商機,然而養老機構普遍不愿接手這“燙手的山芋”,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危險性太大。失能老人一旦發生意外,家屬一鬧事,賠償少則幾萬,多則幾十萬,對民辦養老機構來說,也許幾年的辛苦就白費了,且會對養老機構的聲譽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從而影響入住率,養老機構得不償失。
《經濟參考報》記者了解到,一些患有疾病的老人常年“蝸居”家中,生活質量偏低,日子過得較為苦悶。
今年64歲的趙秀英,家住吉林省長春市綠園區的金達萊小區。記者來到她家時,正趕巧碰到她和老伴吃晚飯,房間的燈光很暗,屋里的家具顯得很舊,地上鋪著地板革。兩人的飯菜十分簡單,一份粥一份咸菜。
趙秀英患有腦血栓,行動不便,大多數時候一個人待在家中。她的女兒在外地工作,一年回家一次。平常在家和老伴之間“也沒啥好說的”,也看不到外人,再加上兩人靠低保生活的日子十分拮據,讓她覺得非常孤獨、苦悶,晚上經常睡不著。她說“就想找個人說說話。”
“安度晚年”難保證 社會支持網絡須構建
《經濟參考報》記者在寧夏、陜西、山東等省區的一些山村了解到,60歲以下的勞動力大多外出打工,留下許多高齡老人生活水平較低,且不少空巢老人飲食水準多年未改善,有的甚至仍吃著與30年前沒啥區別的飯。
兩塊饃,一碗開水,是陜西省藍田縣普化鎮胭粉臺村73歲的孫廣玉老人的午餐。曾接連遭遇次子、三子和老伴去世的他,5年前因腦中風留下半身不遂后遺癥,唯有右手能動,勉強做些家務。
“好幾年沒聞到肉香味了。”孫大爺說,他一年四季主要靠饃和開水度日,靠撿破爛為生的大兒媳婦隔十天八天前來幫他蒸一兩鍋饃,自己偶爾煮點面條和稀飯。如今他自己全靠每月60元的低保金生活,穿的都是別人送的舊衣服,每月還需花30多元藥費。“農村人混一天是一天,將來的事情不敢想了。”
不少專家表示,空巢老人特別是失能空巢老人養老問題凸顯,應及早著手構建失能老人養老社會支持網絡,確保失能老人老有所養。首先,政府應建立失能老人特別是失能空巢老人重點保障機制。其次,探索建立失能老人長期護理保險制度。再次,建立養老機構意外傷害保險制度。另外,還應制定相關標準,以使相關服務的發展專業化、規范化。
獨居老人“空巢”又“空心”生活無滋味
“精神空巢”造成心情壓抑易引發意外
《經濟參考報》記者了解到,由于我國老年人比例較高,而老年事業開展較晚、投入不足,一些城市的空巢老人普遍面臨生活水平偏低、醫療條件較差、常年心情郁悶等困難。“空巢又空心”往往使老人了無生趣,甚至瀕臨絕望。面對20年后全國80歲以上的老人將達1億人的現實,我國“社區養老業”作為“居家養老”的補充形式,亟須加速發展。
蝸居生活索然無味
“每天像窩在鴿子籠里一樣。”患有心臟病的呂奶奶說,她平常很少出門,怕在外面暈倒。自己在家每天用一個舀水大鋁勺做兩頓面條,“吃罷就干坐著”。子女經常給她錢,送來的食品總也吃不完,不受餓也挨不著凍,只是無盡的“寂寞難以打發”。
今年83歲的呂奶奶家住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青山區富強路1號街坊,她有四子三女,大兒子今年65歲,小兒子也已44歲,共有9個孫子孫女,去年又添一曾孫,可謂“四世同堂”。不過,24年前老伴去世后,她就獨自生活。“孩子們倒是經常來,但看一看很快就忙自己的去了。”呂奶奶說,當年家里人多,搭了兩個上下鋪,三兒子還常年打地鋪。現在家里空空落落的,46平方米的房子她覺得“大得不得了”。
“最盼望過年,像小孩子一樣了。”呂奶奶苦笑道。只有每年春節期間子女們才能回來聚一聚,但往往正月初五六開始,“家在外地的要回去,本地也要忙他們的工作,又剩下我一個人”,剛剛“熱乎”起來的心窩又復歸寂寞。
“空巢”又“空心”,是許多獨居老人面臨的共同問題。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市興慶區天盛社區76歲的汪秋菊老人,獨子常年在外地開油罐車,三四個月才回來一次。老人患有高血壓、糖尿病、關節炎等疾病,嚴重糖尿病引發了白內障,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路,去年因此摔斷了腿,鋼板至今還沒取出來。為此,她很少出門,只是偶爾出去買點菜和饃饃回來。兒子擔心她再出意外,每天下午都會打電話問她身體如何、吃啥了。“我現在每天就等著兒子5點鐘的電話了!一個人在家里很孤獨,然而待不住也要待,沒事就在屋里轉圈圈,人真是老不得!”
缺乏子女關懷,已是空巢老人難言的心病。吉林省長春市78歲退休職工蘇振成告訴記者,在外地工作的兒子與女兒每年回來一次,每次都待不了幾天“兒女一走,屋子一空,就犯了心病,活著真沒啥滋味”。
“常年沒有好的活動場所”
《經濟參考報》記者了解到,在一些老工業城市和建城區有點兒年頭的地方,不少老社區成為老年人的集中居住地。這些社區內,往往樓房陳舊、院落破損,基礎設施多年沒有增補,缺乏適合老年人活動的場所與設備。
1984年建成的銀川市興慶區清河社區6000多人中,60歲以上的老年人有774個。一些老人說,他們平時玩撲克牌、下象棋都沒個地方去,只能在樹蔭下進行,而一到漫長的冬季所有的活動進行不了,過得很郁悶。喜歡唱秦腔的空巢老人康進民說,他經常去附近民辦秦腔劇場聽戲,一次花10元錢。他說,聽戲只能過過“干癮”,社區一些有同樣愛好的老年人更希望能組建自己的團體,但缺乏場地。居委會主任歐學銳介紹,社區里群眾可活動的場地僅有一個50多平方米的居委會會議室,許多活動沒法開展,社區每逢國慶節、元旦開展居民聯歡會時都得到附近租場地。
“由于缺少文化娛樂活動,老人們心里壓抑、孤獨,離婚率和自殺率比較高,經常發生意外。”吉林省長春市正陽街道互助社區黨委書記梁艾林說,近幾年社區空巢老人明顯增多,這一群體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
梁艾林介紹,去年社區的張大爺曾試圖自殺。70多歲的張大爺家庭條件不錯,退休金每月2000多元,但由于孩子不在身邊,經常和老伴常發生爭執。后來,兩人矛盾越來越大,辦理了離婚手續。因無傾訴對象,張大爺逐漸患上抑郁癥。一天晚上,他用剪刀使勁剪手腕上的血管。獲救后的張大爺表示,精神極度空虛,每天沒人說話,和老伴離婚后,逐漸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除了缺少活動場所,使得不少空巢老人精神上感到沒有樂趣之外,物價上漲影響生活,也是城市空巢老人反映較為集中的問題。海南省三亞市朝陽社區72歲的老人陳榮春,多年獨自一人住在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陳榮春說,平常生活主要靠每月330元的低保和每月100元的遺屬費。“現在什么都貴,連粉湯都漲到5元一碗了。雖然住在城里,但我從來不舍得去外面吃早餐,都是在家煮點稀飯。”
“生活上問題大家一般都能克服,關鍵是精神上沒有依托很難熬。”蘇振成老人說,兒女在云南和遼寧工作。為打發時間,他參加了社區藝術團,負責樂器伴奏。“一周幾次活動是我感覺最充實的時候,希望政府能多建社區老年人活動場所,多組織老年人開展文娛活動。”他說,別小看這些活動“它能給人寬心呀”。
社區養老業須加速發展
《經濟參考報》記者采訪時,一些基層街道辦事處干部認為,關愛“空巢”老人,應當廣泛動員包括志愿者在內的社會力量,上門幫助老人們排遣寂寞、干一些家務活兒。另外,政府應在社區建立適當規模的場所,組織老人活動,為他們提供醫療衛生、心理咨詢、家政等服務,也可以引進企業開展公益性老年人綜合服務項目。最終,讓90%的老人居家養老,6%的老人進養老院,4%的老人能得到特殊護理,這樣的結構模式符合我國的國情。
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研究員王廣州研究員說,研究表明,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我國人均壽命增加了,但老年人的健康預期壽命沒有太多延長。目前,全國80歲以上喪偶的老人大約占到一半,生活不能自理的也大約占一半。估計20年以內,全國80歲以上的老人要達到1億人以上。這必然會加大社會醫療保障壓力,而且會是“無底洞”式的。當前,我國應對老齡化加速的準備工作還不夠充分。因此,應當及早動手謀劃健全養老體系。
不少黨政機關干部表示,老年人事業工作的壓力與日俱增,這必然會增加社會管理成本。就我國龐大的老人群體而言,最適合推行“居家養老”模式。眼下,最需要干的工作是,完善居家養老體系,應當將居家養老場地納入社區建設規劃。
剩飯就是家常飯 病痛無人問
“上頓多做點兒,下一頓就省心了。”80歲的李喜鵝老奶奶顫顫巍巍地告訴《經濟參考報》記者,她往往每天只做一頓飯,“剩飯就是家常飯”,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5年。李喜鵝老人家住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清水河縣窯溝鄉甲爾石墕村。這里屬于黃河“幾”字灣北側的丘陵溝壑區,一條柏油馬路蜿蜒繞村而過,排排窯洞錯落在黃土山梁上,遠遠望去感覺是個不小的村子,但進村一看,許多窯洞杳無人影。54歲的村民楊文小說,原先全村有160多人,現在除搬走和出外打工者,常住的只有60多人,“我就算村里最年輕的了”。
李奶奶家有一排5孔窯洞,她獨自一人住了一孔,其余窯洞都空著。54歲的長子家住5公里外的另一個山村,靠農閑打工供養著兩個女兒上學,自顧不暇;44歲的二兒子家住山下1公里外的山溝里,兒子上大學、女兒讀高中,自己農閑外出打工,也很少能照顧到老人。
“二小子可能快回來了。”李奶奶搖搖晃晃地從土炕上下來,拉開一個大水缸的蓋子說:“這甕水又快吃完了。”原來,老人每個月使用一甕水,二兒子估計水快用完時回來再挑滿。她每天吃小米粥,有時加點兒土豆,沒什么蔬菜,粥是她的常年食物。
與李奶奶相同境遇的不在少數。目前,在我國一些偏遠農村,特別是西北地區山村里,60歲以下的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許多高齡老人生活水平較低,不少空巢老人飲食水準多年未改善。
“最怕得病”,是農村許多空巢老人的“心病”。他們擔心自己病倒無人照料,也沒有經濟能力去治療。
“我已經好多天沒看到人了。”李喜鵝老奶奶見到記者一行進屋后顯得有點兒激動。“前幾天感冒,躺在炕上起不來,這兩天剛剛好了一些,能下地走動了。”李奶奶說,她以為自己這次就要“悄悄地走了”,沒想到“硬扛了幾天又活了過來”。
與城市相比,農村空巢老人的養老服務需求更為迫切。目前,我國一些鄉鎮尚無養老院等機構,有養老院的地方又不接收有子女、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也有符合條件的人,卻因患病等原因不愿去養老院。
清水河縣距離內蒙古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市只有100多公里,全縣共有14.3萬人,其中農村9.3萬人中5萬人外出打工,其余4萬多人中的一半以上是超過60歲的老人,這些老人中的20%以上為高齡空巢老人。
“特別是農村高齡空巢老人缺乏關懷,病痛無人過問,生活難以自我料理,是一個大問題。”清水河縣民政局局長楊德明說,全縣目前約有5000名高齡空巢老人生存艱難,甚至有的老人離世時身邊都沒人“很凄慘”。
“我們連五保戶也不如。”一些農村空巢老人對記者說,五保戶有民政部門的救助,衣、食、住和基本的醫療問題有保障,而他們想進養老院但不夠條件。
許多基層干部和專家表示,如今農村養老硬件設施嚴重不足、許多服務幾近空白;一些鄉鎮此前所設立的養老院,基本上接收的都是五保老人和智障人員,且大多條件較差,處于“餓不死,凍不死”的水平。各地政府應在提升基層公共養老機構層次的同時,因地制宜創建多元化的農村養老格局。
(本版除署名稿件外均由記者賈立君、宗巍、曹健、楊一苗、潘林青、周慧敏采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