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正在復習托福準備出國,一位在美國已經工作多年的同班同學回來,興奮地講著她要回國干什么。我送她回去時過路口,她嚇得拉著我的胳膊不敢動,嘴里一個勁地說:“天呀,大家怎么都不遵守規則呀! ”我開她的玩笑:“看看你,連馬路都過不去,還想回國? ”
這次回來,輪到我讓人們看笑話了。當然,現在的路口比九十年代初復雜多了。司機們開到路口,就像是打獵,看到斑馬線上有行人走動,不僅不降速,而是瞄個正著,急促地鳴笛,再借著車速把行人恐嚇住,自己奪道疾馳而過。剛回來那幾天,每到路口就聽到笛聲陣陣,仿佛槍擊。再過幾天膽子大起來,敢于和汽車斗智斗勇。最為勵志的一次經驗,大概是跟著一位半身不遂的老漢過馬路。他一跑一顛地在橫跨六道的斑馬線上沖鋒,已經到了不顧紅燈的地步。我這個業余馬拉松選手怎么能夠畏縮?便緊跟不舍。過了馬路后,發現這位急得不要命的老漢和我走同一個方向,于是就跟著他走,想看看他究竟什么急務在身。又到了一個路口,他停下來,加入了一群下象棋、玩鳥籠的老漢們……
從美國回到中國最危險的是開始幾天。美國是車讓人,大家習以為常。中國是人讓車,大家也認為是天經地義。如果在北京的馬路上車讓人,連被讓的行人也覺得司機有毛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攜著十二歲的女兒,攙著九十歲的老父,還有八十三歲的老母相隨。即便是這么過馬路,來車也擺出一副不躲就撞的架勢。
路口如此之亂,究竟是素質問題,還是制度問題?我個人的態度是,我們這些在海外長期不回來的人,不太了解中國的情況,最好別動不動就指責中國人素質低。更有建設性的,是拿自己的經驗進行一些對比,看看在制度和規則上中國有何缺失。
據我的觀察,北京一些重要路口的設計,核心思路是如何疏導車流,而不是如何方便行人。以我住的北三環附近一個六道的交通要道為例。首先是行人等候斑馬線綠燈的時間過長,其次是斑馬線的綠燈只亮一半。也就是說,你好不容易等到了斑馬線的綠燈,也只能過一半馬路;到了路中央的安全島上,又被另一方向的車流攔住,必須等待另一半的綠燈。而光禿禿的安全島毫無遮陽之處。在夏天的烈日下等候,噪音、尾氣一起涌來,對每個行人都是煎熬。即使你有足夠的耐心,一半一半地按規矩等綠燈利用斑馬線過馬路,也經常過不去。因為當斑馬線的綠燈亮起來后,所有右轉彎的車輛照樣行駛,和行人搶道。在人要讓車的情況下,你要等待右轉彎的車過完才能踏上斑馬線;好不容易到了公路的另一頭,又被對面一側的右轉彎車輛所截堵。更有甚者,當你在這一艱難的奮斗中按照“先左后右”的規律小心提防來車時,說不定突然會從另一側沖過來一輛逆行的自行車或摩托。這也怪不得前述那位半身不遂的老漢如此奮勇了。也許他倒未必是急于觀棋。他要不那么拼命地一跑一顛,也許就永遠也過不去這路口了。想想那些老弱病殘,這日子可怎么過?
美國的大路口如何呢?首先,我孤陋寡聞,沒有見過只開放一半斑馬線的綠燈。相反,有些大路口,斑馬線的綠燈往往是四個方向一起亮起來。也就是說,所有路口的車都必須停下來,十字路口純粹變成行人的天下。你橫跨、縱跨、或者走十字路口的對角線都可以安心自得,而且時間相對充裕。其次,斑馬線的綠燈,往往是行人控制。你走到斑馬線的一端,就會看到電線桿子上有個按鈕。一按,在下一個變燈的時刻斑馬線的綠燈就亮了,所有車輛停止,等你過馬路。有時一個行人就可以使四根車道上的車全停下來。當然更不用說,在一些沒有紅綠燈的斑馬線上,都立著醒目的招牌:“根據本州法律,車輛必須禮讓行人。 ”我學開車時讀的駕駛守則上說得很清楚:即使路口是放行的綠燈,也一定要先左顧右盼、謙讓行人。
我跟彈鋼琴的女兒開玩笑說,簡單的一個琴鍵,因彈擊之不同可以表達出各種復雜的情感:悲哀、喜悅、纏綿、幽默……這聽起來很高深,要有長年艱苦的訓練。但是看看北京街頭車輛的鳴笛,其表達的意思同樣豐富:“不許動! ”“當心!”“你丫找死吶!”“讓開!”……好像大家都是無師自通的鋼琴家。我妻子在美國拿到駕照開了兩年車,居然不知道怎么鳴笛。最后我逼著她學會,以備不時之需。制度乎?素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