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人只需花一個周末,就能乘高鐵,到廣西梧州做一次放慢腳步、對話內心的充電之旅。
高鐵兩小時,丈量大灣區
從深圳到梧州,高鐵兩小時。留心觀察窗外,可大致了解西江流域地理風貌,對大灣區城市群空間結構有所感悟。
7:03分發車,10分鐘后,列車進入一個隧道群。這里是東莞南部山區。改革開放后,東莞北部水鄉接受廣州輻射,先行發展;近二十年,則是南部山區接受深圳輻射,后來居上。出了隧道群,是虎門站。這里是山海銜接的平原,虎門和毗鄰的長安,曾在中國百強鎮排名第一和第三。
7:18分左右,列車進入一條長長的隧道。對照地圖可知,鐵路從河床之下穿過珠江。當窗外再次亮起來時,看到的是番禺的一馬平川。這里的地名是“新墾”、“萬頃沙”。千年之前,這里是一片海洋,西江北江與東江把上游泥沙裹挾下來,形成一望無際的沙田。唐宋以來,先民舉全族之力,胼手胝足筑堤圍堰,圍墾沙田成為宗族興教濟困的公產。廣東歷史上9位狀元,6位出在富集沙田的南番順一帶。
列車通過南沙的慶盛站,到達大灣區的高鐵樞紐廣州南站。車門打開時,離出發僅28分鐘。 從深圳北出發1小時,全程剛過一半,列車到達三水。三水因西江、北江、綏江相匯而得名,是珠江三角洲最上游,因水質好成為飲料企業聚集地。著名的健力寶就出在這里。西江和北江,像一對快樂的姐妹,一路從北從西跑到這,拉一拉手,各自開枝散葉,加上從江西南下的東江,一起沖積出一片滄海桑田的珠江三角洲平原。列車駛上一座鐵橋,跨過西江與北江“拉手”的水道——思賢滘。左望西江,右顧北江,車輪駛過鐵橋,發出沉穩的震動。轉瞬即逝卻令人無法忘懷。
10分鐘后,肇慶東站。肇慶地處北回歸線,這條陽光直射最北的界線,經過地球上16個國家地區,多屬沙漠草原。唯有中國境內雨量充沛、林木繁茂。肇慶因有七星巖、鼎湖山等名勝,被譽為北回歸線上的綠洲。需要強調:世界級大城市群都位于北溫帶,唯獨粵港澳大灣區處在亞熱帶。每年旅游季節時間最長,在制冷技術高度成熟的當代,大灣區無疑有宜居宜業宜游的天然優勢。
肇慶東站是鐵路的立交樞紐。我們走南廣高鐵,頭頂上通過的是廣佛肇城際鐵路。高鐵換乘城際在肇慶市中心實現了。按大灣區軌交長遠規劃,目前已建成不到三分之一。未來人們可以從跨省高鐵轉乘跨市城軌再轉乘市區地鐵,大灣區將在全國十多個城市群中率先實現城市軌道交通一體化。
此行最后的半小時,列車穿過一系列的隧道群,每當出了隧道便見丘陵和山地,象極了意大利托斯卡那山區。這里是大灣區西北部,綠樹青山,鮮有城鎮。列車時速246公里,基本行走在肇慶市域(出省界20公里即是梧州),而廣佛肇城際的終點只在肇慶東南一角,可見肇慶要有上萬平方公里的山區縣不通城際軌道。如果看整個大灣區,除去肇慶、惠州、江門的丘陵和山區,5.6萬平方公里內,軌道交通覆蓋范圍大約在3~4萬平方公里,與東京灣區相當。可說是密不透風,疏可走馬。大灣區內那些不近高鐵城際和高速公路的村落,可能成為“英格蘭人安放心靈”的美麗鄉村科茲沃茨。而大灣區范圍外一些高鐵直達的城市,像廣西的梧州、賀州,湖南的郴州、衡陽,江西贛州,都可能與大灣區形成緊密的人員往來和經濟互補。據說,梧州的年輕人樂于周末乘高鐵到廣州玩一天。我們走的方向與之“對沖”,未來這種同城感會不斷重塑空間概念。
大河到此稱西江
就像長江從宜賓開始,西江從梧州開始。一條發源于云南曲靖的大河,一路隨著支流匯入變換名稱,先后叫南盤江、紅水河、黔江、潯江,到達梧州始稱西江。蓋因梧州位于潯江和桂江匯流處,桂江上游就是桂林漓江。桂江清,潯江濁,自北向南的桂江,自西向東的潯江,在梧州匯入西江,很像岷江與金沙江從宜賓匯入長江。
我們住在桂江東岸老城的星卓酒店,恰有面對桂江的江景房,憑窗望去是江西岸的珠山,跨桂江的兩座大橋都在眼底。在桂江匯入西江的江口位置的鷺江大橋是一座中承式鋼拱橋,紅藍兩色的鋼拱,到了夜晚,燈光閃耀,梧州人稱它為彩虹橋。另一座大橋是桂江一橋,將桂江西岸的珠山景區和東岸的騎樓城連在一起。珠山腳下距江面有30米高江岸,江面星星點點,細看是游泳的人。清晨有更多人在江面游泳。偶爾有裝著集裝箱的大船從橋下穿過,一條小船在江心撒放蝦籠。也許考慮游泳者的安全,航道部門規定,船只不可在這段江面停泊、掉頭。 酒店樓下是沿江大道。桂江邊叫桂江路,繞到西江邊是西江路。背后是梧州著名的騎樓城。站在馬路上,看到的不是桂江,而是一道高墻。這是在江岸矗起的一道20米高的大堤,沿臺階可以走到大堤上,大堤高度相當于堤內三層樓。騎樓街上不少建筑臨街立柱上裝有系船的鐵環。據說,一旦雨洪造成內澇,大水會漫到二層樓高。 滾滾西江東去,經三水散入珠江三角洲后,匯入中國南海。40年前,珠江三角洲開始工業化城市化,僅用20年,人口增速超過200%,為保護工商業和居民財產,珠三角大堤修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堅固。于是,洪水季節時,西江下游入海不暢,倒逼江面不斷提升。梧州一發洪水,淹到二層樓。梧州干脆加修這道大堤。今天大堤建成一條市民散步慢跑的綠道,面街高墻做成一道梧州歷史文化墻,但這不能根本免除洪水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大灣區這片世界級的通江達海城市群,在生態上有著與生俱來的憂患。
必看的博物館和領事館
了解梧州歷史,一定要看博物館和領事館。
列車到站是上午,我們直接打的去梧州市博物館。博物館位于桂江西岸珠山山頂,門前左側兩個高大鐵柱是江邊系船設施,上面“總府”二字告訴我們,梧州曾是兩廣總督府所在地,且是明朝設立的第1個總督府。博物館鎮館之寶,是一個青瓷的騎士俑,制于南朝,為一級文物。博物館將其放大,做成雕塑,放在正門前廣場上。表現的是三個仆人扶著一個貴族模樣的人上馬。兩廣地區自古并非馬匹產地,貴族遇到了鮮見的牲口,第一次上馬顯得戰戰兢兢。 梧州地處嶺南。從陶器青銅器和鐵器文物看,鐵制刀劍修長的形制我是第一次見到,其他器皿與湖南、湖北出土文物差異不大。這應是秦漢以降漢文明自北南下來到嶺南的見證。
從博物館往山下步行300米,是英國領事館。建筑兼具中西風格,四邊有適應熱帶氣候的走廊,前面是6條柱式架起的拱券。從大門進去,左右排列辦公室、住所。1897年,中英協定比照長江要求清政府開放整個西江流域。在當年叫白鶴崗的這片地方,英國人買下土地建領事館后,其他幾個西方國家也在梧州設領事館。1918年春,桂軍數人登山游玩,英領事放出狼狗咬人,桂軍排長為自衛打死洋狗,后被英領事署威逼而遭槍殺。1925年“五卅”一周年紀念日,梧州各界示威游行,群眾包圍英國領事署,抗議英方暴行。英國領事逃到香港,不敢回梧州。1931年廣西省省長、愛國將領、曾統一廣西的黃紹竑以政府出資25000港幣將領事館買下,收復梧州英領署,“英國的政治勢力退出了廣西”。1932年,梧州市在珠山建濱河公園,并在領事館旁樹立紀念碑,碑額上題寫“還我河山”,這里當年是愛國主義教育地。一種陰差陽錯的安排,在梧州種下中英雙方仇恨的種子,過早結束了梧州的對外開放進程。在梧州用滴滴叫車,得到回復從來不超10秒鐘,7塊錢起步價。一次,出租車行駛前方,老人在街心招手,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問去哪里,原來是同路,司機對我們說:“拉上他們吧,他們行動不便,不會叫車,路上走的車都有人叫過了。”無需我們同意(當然我們會同意),兩位老人就上了我們的車。
讓腳步慢下來的騎樓城
兩江三岸分出東西兩城。桂江之東曾是蒼梧古城所在,兩千年前趙佗冊封其弟趙光,這里便是蒼梧王城,在清代是蒼梧縣城。1897年梧州對外開埠后,洋人洋貨進來,華僑走出去,梧州成為西江上僅次于廣州的港口城市。20世紀20年代,華南很多城市開始了拆城墻修馬路的改造。梧州改得最徹底,拆了城墻,還將城內街道坊巷全都拆除,重新規劃建設,街道寬度可雙向行駛汽車,街角做了弧形倒角。臨街建成四層高騎樓,烈日當空或傾盆大雨,人們都能在騎樓長廊信步。騎樓臨街面基本單元是5米寬,和英國小城鎮上的TOWN HOUSE一樣,立面和山花千姿百態,記錄了當時的材料、工藝和審美情趣。百年過去,22條騎樓街、500多座中西合璧建筑,形成特色獨具的歷史文化街區。在廣東福建,騎樓并不鮮見,但像梧州騎樓街這樣的層高和規模不多見。 騎樓城中的生活讓人回到幾十年前。那時候,臨街人家是在騎樓走廊中架張小桌吃飯的;那時候,小學生放學三三兩兩說笑打鬧著回家;那時候,中老年可以打赤膊在街上走;那時候,可以在門前大河游泳不必擔心污染。如今在梧州,可以看到我們的“那時候”。老城最繁華的大街上,以招牌菜蔥油魚聞名的粵友酒家,營業時間是:午市11:30~14:30;晚市17:30~20:30,正好是八小時工作制。服務員說,20:31就沒得吃了,因為20:30準時下班。 站在梧州老城,仿佛站在二三十年前的廣州或深圳。時間過去了,我們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們身處何方,又將向何處去?我們最應珍視的東西又是什么?
老城與新城,哪里是梧州?
由于離廣東太近,梧州看上去是個廣東城市。人們講粵語,吃粵菜。政府機關牌子多寫漢語不寫壯語拼音(我只見過一處寫壯語的)。假如不是街上成群的摩托車和偶爾看到老友粉這樣的廣西特色,你一定會覺得,這是停在八九十年代的一個廣東縣城。
在老城,沿街行人和店鋪伙計悠閑自在,步行其中便一步穿越百年前西江門戶,而商號千家的盛況,會以淡淡的憂思提醒我們身在何處。整個城市真是一座慢城,是深圳人的一個周末充電樁。
南環路是騎樓城中一條東西主街。街上有一家梧州著名的粵菜酒樓,大東大酒樓,是愛國將領李濟深上世紀20年代創辦,保持著八十年代廣州典型酒家的樣子。餐館人不多,更不見商人白領邊吃邊談生意。紙包雞是酒樓特色,各種調料浸過的雞塊用麻紙包好下油鍋,湯汁不外流、滾油不內滲,滋味到位。只是吃上去非常考驗牙口。我們點一道皮蛋芥菜,分量很大,說明店家實在。臨近中秋,酒店推出各式月餅,我們嘗了咸味五仁月餅,味道、用料、口感都挺正宗,直追正宗廣州酒家的月餅。
臨回深圳那天,我們到這里喝早茶。7:30時大堂已快坐滿。各臺桌上坐的都是老人,平均看上去超過80歲,服務員大姐指著對面一位老阿婆說,她已經90多歲了。每張桌上坐著幾個老友,共用一把水壺,各自一把茶壺。桌上或放一瓶三花酒,或是用二兩的玻璃杯打上一塊五、兩塊一兩的散酒。老人家有的侃侃而談,有的凝神傾聽,也有的低頭慢慢抽煙。他們會把炒粉中的牛肉夾給老友,或把三花酒斟給故交。看得出,幾十年來,他們常常這樣享受早晨。 桂江之西是片新城。最熱鬧的地方是個購物中心,叫旺城廣場。目測街上人群平均年齡比老城年輕20歲。旺城廣場首層中央正舉辦街舞大賽,二層三層擠滿了圍觀的年輕人。頂層有電競場和游戲大廳,還有大型兒童游樂園。旺城廣場賣手機的地方,同一樓層有多個華為、OPPO和 vivo在競賣。廣場內的餐飲,東北、西北、湖南、四川口味齊全,麥當勞、必勝客俱在,唯獨缺少梧州本地特色。城市在時尚化時,也成為時代特點清晰、全無地方特色之地。假如沒有對岸的騎樓城,梧州和其他中西部縣城有何不同?想到這里心頭一緊。
聽茶店老板講哲學
來梧州一個重要原因是找六堡茶。這是黑茶的一種。兩年前在南寧初嘗此茶,味道醇厚、粗獷,令人難忘。 西江大道內側有一條商業步行街,沿街商鋪有很多茶店。按網上指引,我們找到三鶴六堡茶的專賣店。這里簡直是六堡茶的陳列館,不同年份不同價格不同包裝應有盡有,其中“老茶果”、“老茶婆”,我這個外行聞所未聞。
坐下品茶,店主鐘老板閑聊兩句,讓我刮目相看。他說,上年紀的人就不要買餅茶了,因為要等它變化,等變化完成時,你年事已高,不一定能享用到。假如傳給兒孫,他們不懂價值,本來是十萬元的茶,兩萬元賤賣多可惜,上年紀的人還是買散茶好;他又說,這里是用自來水泡茶給你喝,可能降低一點茶的品質,回家用好水泡,茶味會比這里喝的更香。以前本地人喝不到六堡茶,都是去南洋、泰國馬來西亞香港的人,水土不服,喝一點六堡茶身體就會舒服,所以六堡茶在南洋非常暢銷。
論到本地民風,他說,梧州讓人學得不懂拼搏。這是一個養懶人的地方。去廣東打工的人都不是梧州人,是周邊山區的人。梧州人不會去打工。以前梧州狗市火爆,但沒做下去。珠寶也很火,但三角債嚴重,你欠我,我欠他,一個人跑掉,一串兒都死。 傍晚夜幕初降,彩虹橋流光溢彩,白天少有人走的街道,開始熙熙攘攘,騎樓城的泛光亮了起來。梧州這座讓我感慨很多、獲益很多的城市,是大灣區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像一個充電樁,讓我們放慢腳步,充充電,調整一下行走座標,再精神百倍地向著有意義的方向努力。
(作者系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資深研究員、中國國際城市化發展戰略研究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