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觀察”熱文
對農村基本判斷,應基于科學統計而非“故事”
記者:近兩年春節都會有幾篇“返鄉觀察”成為熱文,你有關注嗎?
陳錫文:我很關注,差不多有影響的都有看過。我相信這些回鄉記錄大部分是真實的,并且含有強烈的鄉愁以及對農村現狀的憂慮,但那就是一個個“故事”,故事具有特殊性,不一定有普遍性。
我們有3萬多個鄉鎮、60萬個村民委員會、317萬個自然村。每個村狀況怎樣?作者看到的可能是一個村、一個地方,整個農村到底是個什么樣,不可能靠講故事完整地反映出來。
破敗的、黑惡勢力橫行的農村,肯定有,但漂亮的、發展好的農村也有。現在很重要的一條是,從黨政領導到人民群眾,眾多關心農村的人,對中國農村到底是什么樣子要有一個基本的判斷。
記者:你是覺得外界對農村現狀的認知存在偏差?
陳錫文:現在一提到農村,就說“空心化”、“老齡化”。我就在想:那年年糧食增長,這糧食是誰打的?農民收入年年增長,又是怎么回事?
大家對農村的認識差別太大,好的覺得好得不行,差的又差得一塌糊涂,怎樣真實反映農村的客觀情況?我想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描述農村需要客觀全面,讓人看到一個基本狀況。
記者:你所看到的中國農村真實現狀是怎樣的?
陳錫文:有些地方的確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并不全是所傳的那樣。
比如留守兒童問題,最近很多文章還是說中國有5000多萬、甚至6000多萬留守兒童。其實這個數據經過嚴格調查已經更新了,目前數據是902萬留守兒童。
為什么有這個變化?口徑做了調整,以往對留守兒童的定義是“不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父母有一方外出”的,就是留守兒童。婦聯按照這個標準統計有5800多萬,后來慢慢被演繹成6000多萬。但這個定義在某種程度上不夠科學,重新統計是按照“16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父母均外出”的標準,這樣就是902萬。6000多萬的數據出來后,大家都很震驚,給人印象很深以至于現在還在沿用。
再比如“空心化”,以往人們認為房子沒人就是空心化,最近國家電網公司做一個統計,從每戶電表數據來看,一年一戶用電量不超過20度認為是“空置”。算下來,2017年,大中城市房屋空置率是11.9%,小城市房屋空置率13.9%,農村房屋空置率14%。農村房屋的空置率比小城市房屋空置率,僅僅多0.1個百分點,為什么就被炒得那么兇?
我們對農村情況的基本判斷,應基于科學的統計。但“講故事”就不太一樣,你能舉出空了一半房屋的村,我也可以舉出不僅房子沒有空置、還有很多外來人口居住著的村。
談立法規范“流轉”
直接關系農民土地經營權,是“要命的事”
記者: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有多重要?
陳錫文:這幾年我們的法律體系日益完善健全,但涉及到農村的法律,特別是有些重要性的、具有上位法作用的,還是有缺失。
比如說我們強調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在農村的基礎性地位。但迄今為止,還沒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對“中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土地流轉”等概念沒有一個權威、規范的法律解釋,這就給農村集體經濟發展帶來很大的影響。
記者:沒有相關立法,可能帶來怎樣的影響?
陳錫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所有資產都屬于它的成員集體所有,在任何情況下,集體資產都不能分割、“散伙”。
現在各地都在推進集體產權制度改革,我看到有的省一級規范性文件中,將“通過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把收益分配權落實到每個人頭”,錯誤理解為“將集體資產權分配到每個人頭”,將農村集體經濟產權制度改革理解為是把“財產共同共有”改為“按份共有”。這個理解是錯的,因為無論共同共有,還是按份共有,都是共有經濟,而不是集體經濟。而共有經濟的本質是私有經濟,這就需要法律規范來進行嚴格規定、明確區分開來。
還有產權制度改革是不是將集體經濟直接改成企業呢?公司在市場不僅獲利,也要經受很大風險,倒閉、兼并、重組、破產也是常有的事,我們不能讓農村集體經濟實行產權制度改革后,過幾年就面臨破產,讓農民“下崗”,這可不行!
記者:我們關注到,土地承包法中對“流轉”做出了規定。
陳錫文:土地承包法規定了“流轉”的四種情形,包括轉包、出租、互換、轉讓,我覺得還是過于寬泛、也不夠嚴謹;而在現行法律中,并沒有對“流轉”有精準的定義。
到底“流轉”是什么性質?簡單理解,就是我承包了土地,我自己不種、給別人種,這本是一種租賃行為。但現在用“流轉”這個概念,“流轉”來的經營權到底是什么權?
在城里很少有人講:我“流轉”一下你的房子。租房就是租房,權責是很明確的。租了房,絕不允許把租來的房子拿去銀行抵押,而現在用“流轉”的土地去抵押貸款,銀行就有可能接受。可如果抵押后(經營)出了問題,就直接關系到農村集體所有權和農民土地承包權,這是“要命的事”!
記者:為什么對農村土地叫“流轉”,而不直接叫“租賃”?
陳錫文: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思考和琢磨。反復查文件,發現30多年前,1984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寫了一段話。那時全國基本已實行家庭承包經營制度。
文件首先提出“耕地的承包期為15年”,還提到“鼓勵耕地向種田能手集中”,當時已經看到了勞動力的流動,有的人有耕地、自己不種,所以鼓勵集中。文件中還有一句話比較“厲害”:承包到戶后,自留地、承包地不能買賣、不能出租、不能用于建住宅和非農業用途。
這是因為,在當時背景下,人們對土地能不能承包到戶還有爭論,對承包到戶后自己不種、把集體土地出租給別人種,還不太能接受,文件中就寫了這樣一句。但現實中,人口要流動,一定會帶來土地經營權的流動,這是不可避免的。為了規避“出租”,老百姓創造了“流轉”這個詞,一叫就三十幾年。
我感覺到,在快速推進城鎮化工業化過程中,將來農村人口流動規模會越來越大,土地要實現規模經營,還是離不開“流轉”。這種現象越來越多,是不是還應該讓它回歸本意,講清楚“流轉”來的土地經營權到底有哪些權利、義務,“流轉”的實質是否就是租賃,避免造成誤解?
這是農民日常生活中不可回避的問題,已迫在眉睫,需要抓緊研究解決。
談“鄉村振興”
不能讓“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
記者: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為什么要強調“鄉村振興”?
陳錫文:一個國家的發展,城市和鄉村要協調發展。城市集聚人口集聚財富集聚技術,帶動整個地區乃至整個國家發展;農村是生態屏障,為居民提供農產品,傳承國家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城和鄉兩種功能都需要。
以往有觀念認為,推進城鎮化就可以解決三農問題,農民都進城了,就不存在三農問題了。這個想法是片面的。歐洲很多經歷過工業革命、較早實現代化的國家,也一度出現農村衰敗現象,后來意識到城市和鄉村間的功能是互補而不是替代,又加大對農村的投入和發展。中國作為有14億人口的大國,也必須基于這樣的現實和規律來考慮。
我們是要努力讓農村人口逐步減少,但考慮到城市的容納能力,不可能使所有農民都進城。我國城鎮化發展到現在,農村還有5億7000萬人,即使到2030年城鎮化率達到70%,農村也還有4億多人,這么多人在農村生產生活,我們怎么能讓農村衰落?所以要實現城鄉協調發展,不能“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不能建設“一個發達的城市,一個落后的農村”。
記者:隨著城鎮化的推進,也有觀點認為鄉村必然衰落。
陳錫文:大家要對國情以及現代化進程有基本了解。是有一部分村莊會消失,但相當數量的村莊會依然存在。如果主觀意識上認為鄉村要衰敗,不再關注和重視鄉村基礎設施和基本公共服務,這樣錯誤的想法,反而會造成鄉村的衰敗。
當然,現在講“鄉村振興”,并不是說不發展城鎮化,也不是要把鄉村發展和城市發展對立起來,城市和鄉村必然是命運共同體。
記者:如何振興?
陳錫文:十九大報告針對“鄉村振興”提出了清晰目標,要做到五個方面: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2017年底中央農村工作會議又專門對鄉村振興做出全面論述;2018年1月,中央農村工作會議1號文件整個也是圍繞“鄉村振興”來部署。
我覺得是在講方法:產業要振興、人才要振興,文化要振興、生態環境要振興、組織要振興。
這其中也有邏輯:講產業振興沒有人才怎么能行,有了人才有了產業也不能亂搞,我們以前發展鄉鎮企業,企業是起來了,卻污染了生態環境;所以還要強調生態環境也要振興,同時文化要振興,最后強調組織要振興。
記者:中國鄉村千差萬別,怎樣避免“一刀切”,避免在“鄉村振興”中出現一些不合實際的亂象?
陳錫文:之前中央提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我曾經下鄉去調查,有位大嫂就說,支部書記講新農村建設是“有錢蓋房、沒錢刷墻”,我聽得哭笑不得。
這是長期以來計劃經濟體制下形成的工作方式,導致很多人做事不是給老百姓謀福利,而是做給上頭看。“鄉村振興”要健康有序地推行,一定要摒棄這種工作方法。
一定要從老百姓利益出發,能搞什么產業,得聽廣大農民群眾的意見,大家一起來研究,不能好高騖遠。還要因地制宜,中國各地農村差別太大,很難規定說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需要各級創造性地貫徹中央要求,從實際出發,不是簡簡單單模仿別人。
另外就是推進“五個振興”,得考慮最根本的問題,不能損害老百姓利益,不能做得不償失、傷害民力的事,最后代價很大,交代不過去。
談鄉村留人
讓農民成為體面的職業,農村就具有吸引力
記者:此前,國家出臺政策提出解決1億農民進城落戶問題,調動了農民進城積極性,現在“鄉村振興”又鼓勵農民回鄉,兩個政策是不是有點“相悖”?
陳錫文:也有農民這樣問我:原來讓進城務工經商,現在怎么又讓返鄉創業?我說這是“因時而變,因勢而變”。
過去我們靠鄉鎮企業解決了大批農民離土不離鄉地就業;到(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大部分鄉鎮企業競爭不過城里的企業,自然消失了,于是有了進城務工的農民工潮。現在城里對勞動力需求的數量和質量跟過去不一樣,在城市對普通勞動力需求數量減少、質量提高的情況下,一味鼓勵農民進城,就有可能導致白費氣力。
為什么鼓勵農民返鄉創業?因為農村現在有了這個機會。城里人富裕了出現了新需求,想去看青山綠水、想吃農家菜、想去住農村的民宿、想體驗農民的生活,農民就可以在家等著去滿足這些新需求。
記者:面對城市的強大“向心力”,怎樣將人才吸引回鄉,“進得來,留得住,沉下去”?
陳錫文:這兩年回鄉的,大部分人是尋找職業謀生,還有人是追求精神層面的東西、追求想要的生活狀態。 我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尋找一批真正把農業當作自己事業來干的人,愿意搞農業、又熱愛自己家鄉。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讀了博士、碩士,甚至留了洋回來,要重視培養這樣的人和行為。
另外從經濟角度看,留住人才需要保證農民收入不比非農收入低。當他發現如果把農業搞好了收入一定不比打工低,那何必要出來?
過去10年,我一直在跟蹤上海郊區淞江的家庭農場,剛開始實行家庭農場制的時候,每家農場面積大概在一百三四十畝;五六年之后,農場規模不僅沒擴大反而都縮小到100—110畝的規模。什么原因?家庭農場太好了,夫妻倆經營,年收入10萬元沒有問題,不比當時上海城鎮居民年收入低,這就成了人人搶著干的好活,大家都要干,農場規模就難擴大。
能不能讓農民成為體面的職業,如果把農業產業做好,收入比進城務工還要高,農村是有吸引力的。
談讀懂農村
下鄉十年,付出很大代價也懂得了農村農民
記者:中國農村經歷了巨變,你是怎樣保持對農村農民的觀察和“真懂”的?
陳錫文:并沒有特別的辦法,就是要通過和農民深入交往,才能真正了解他們,讓對農民的了解成為一種內心本底的東西,才能理解他們。
我在農村待了十年,這代人付出了很大代價,但也獲得另外一面,懂得了農業農村農民。要了解農村,你要到農村去生活半年一年、經歷農業生產的一個周期,才能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
所以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就是要多去跑一跑、多看一看,看了窮地方、再看看富地方,看了空心村、也看看人丁興旺的村,這樣才不至于人云亦云,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