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客觀錯誤似乎都無法歸咎于誰,我們都是被時代的洪流推到了如今的位置。
“我甚至不如傳銷了解自己的父親。”我的小學同學吳運這樣感慨道。
吳運與我同出生于晉北的農(nóng)村,如今都在北京工作。2017年過年回家時,他發(fā)現(xiàn)父親迷上一種叫“酸堿平”的身體理療技法,其核心理念是通過電擊調(diào)理身體酸堿平衡以達到健康目的。
2年來,吳運父親因為入會和購買藥品設備的花費,給家里帶來了近10萬元的損失,這也讓吳運在親戚朋友之間抬不起頭,所到之處他都仿佛能聽到人們窸窸窣窣的討論,這讓他極度自卑。
這次過年回鄉(xiāng)期間,我們小學同學有過一次相聚,交談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在吳運之外,小時候那些幸福的家庭都出現(xiàn)了新的矛盾:求職在外的我們,與留在鄉(xiāng)下的父母代溝越來越大;而村莊在因為精壯勞動力的流失變得越來越寂靜,同時正發(fā)生著更歇斯底里的變化。
鄉(xiāng)鄰們在投身快手和全民K歌的狂歡之后,很快就又陷入了生活的泥潭。潛藏在新農(nóng)村表面之下的,是小農(nóng)思維在受到商業(yè)沖擊之后的心靈罅隙,傳銷、賭博、出軌也隨之趁虛而入。
看完《我不是藥神》后,
父親更加信奉酸堿平了
2015年,吳運父親不幸患上坐骨神經(jīng)疼痛,輾轉縣市各大醫(yī)院花了大筆醫(yī)藥費但收效甚微,吳運父親決定自己研究人體結構和病理知識。因為一位遠方親戚的拉攏,吳運父親對酸堿平越陷越深。
除了親自體驗之外,吳運父親還要強迫吳運體驗,家人勸阻無效之后,達成了一種臨時的妥協(xié),每次吳運假裝放藥入嘴,趁父親不注意再吐掉。此外,吳運父親也開始向親戚朋友熱情推廣這一產(chǎn)品,并一度把關系搞得很僵。
很多人都極度排斥酸堿平,但吳運父親卻認為,這是因為他人不及自己,仍未開化。吳運父親在村中學歷上等,上過大學,在教書識字方面多被鄰里夸贊和羨慕。
2018年,《我不是藥神》上映時,吳運專程帶父親去影院看了電影,試圖轉變父親的觀念。不料父親在觀影之后,越發(fā)對公立的醫(yī)藥體系不信任,并在這一影片中找到了支持酸堿平理論的更多證據(jù)。
自從信奉酸堿平之后,吳運的家人幾乎不能說一句酸堿平的壞話,不然病弱的父親會用一套專業(yè)的術語體系言辭激烈地維護自己的科學性,最終家人只能無奈終止,陷入一片尷尬。而即便在電視新聞中看到批評性的報道,父親也深信這是競爭對手的惡意誹謗。
不過,吳運并不憎恨自己的父親,吳運覺得可能酸堿平的發(fā)明者是特別壞的人,而其他信奉者都是一群可憐的笨蛋,他一點都不能憎恨起來,他甚至痛恨自己不如傳銷人員了解自己的父親。
在我快被裁員的時候,
我爹卻讓我?guī)退€賭債
與我們同在村里一道長大的賈紅,卻陷入了另一種悲傷。
2018年冬天的一個上午,賈紅突然收到了父親的來電,賈紅心中一驚,因為父親極少給自己打電話。
電話中,父親先是詳細問候了賈紅的生活近況,賈紅以為自己被裁員的信息被家里知道了,一時不知怎么掩藏。話末,父親卻突然低聲請求賈紅給他轉1萬塊錢,百般盤問之后才知道,父親欠了賭債,不敢向患病的母親承認,所以轉向賈紅求助,并承諾還清之后徹底戒賭。
晉北的農(nóng)村,一到冬天便全員進入農(nóng)閑時間。村里的小賣部和棋牌室成為全村的社交場所。人們放下農(nóng)具走向牌桌,即便很多人不參與賭博,也會在牌桌旁圍觀,并忍不住幫別人出謀劃策。
參賭的人大致有兩種心理,一部分人希望在農(nóng)閑時刻通過打牌娛樂身心,打發(fā)時間;也有一小部分人企圖把賭博作為一種生錢手段,希望能賺個盆滿缽滿。
因為賭博這一行為的出現(xiàn),村民之間甚至已形成奇怪的鄙視鏈。玩排九的瞧不起打麻將的,打麻將輸贏結算的瞧不起玩紙牌純開心的,而那些即便不玩牌也參與到社交場所的人瞧不起那些不出門的人,更瞧不起那些在村中廣場空談國事無端抬杠的人。
賈紅的父親生性愛玩。然而,在供賈紅上學和為母親治病的多年時間,父親養(yǎng)了近50只羊,即便冬天農(nóng)閑,他也必須外出放羊補貼家用,在賈紅參加工作之后,父親才終于擺脫負擔。
2017年,父親賣掉了所有的羊,打算過清閑日子。不曾想最終還是走向了牌桌,并參與到最大的賭博游戲。
賈紅和母親曾苦口婆心地勸阻過父親,但是每次春節(jié)回家看到日漸消瘦的父親和病弱的母親,賈紅便覺得,父親辛苦一輩子,如果能在打牌的過程中找到更多快樂,那也算欣慰了,總比把錢花在醫(yī)院里好。
掛下電話的那一刻,賈紅一時間不知道該責怪父親的賭徒心理還是感嘆這個時代的巨變給家庭帶來的震蕩,她甚至想不出依照父親的性格,除了打牌,在冬天的農(nóng)村還能做些什么。如今經(jīng)濟條件改善了,賈紅的家里反倒不歡樂了。
我眼見的大都是婚姻的不幸,
卻總是被催婚
我的鄰居王軍卻還在面臨著一如既往的催婚壓力。雖已年過三十,他還是決定獨自一個人回老家。
在我們這里,兒子年過三十未婚的話,父母將面臨巨大的社交壓力。王軍是家中的長子長孫,很早之前爺爺就曾表達過希望能盡早抱上重孫的愿望,關于催婚的壓力王軍也更在乎爺爺?shù)目捶ā?/p>
2017年,爺爺年老病重。為此,王軍在相親群中認識了一位大齡女青年假扮自己的女友相約回家。兩人同樣面臨催婚的壓力,但沒人知道這只是一場善意的騙局。
王軍討厭自己的原生家庭,在他的記憶中,父母極少有恩愛的時刻,他曾無數(shù)次在睡夢中被父母吵醒。近年,母親因為懷疑父親出軌而近乎精神分裂,父親現(xiàn)在也極少回家,兩人的婚姻名存實亡。
最近幾年,隨著村中外出的精壯勞動力越來越多,留守婦女的家便成為其他家庭的危險地帶,時常會有流言蜚語在村民間傳播。
王軍的母親痛恨父親總是出入這種是非之地,而王軍的父親卻嫌棄母親總是疑神疑鬼,讓他多次在大庭廣眾之下顏面盡失。發(fā)病嚴重的時候,母親打碎了家中全部家具,妹妹只好輟學留家看守,后來妹妹也早早嫁人生子。
父母和妹妹的婚姻都是王軍不想步其后塵的。這些年,他甚至看到過更多不幸的婚姻,就連他的同學們也陸續(xù)進入離婚時代,所以他對親戚朋友之間以社會公序良俗對自己施加的催婚壓力并不以為然。
現(xiàn)在王軍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他覺得這種獨立自主的幸福更容易把握。
相聚當天,我們談到很晚,但在了解每一個人的故事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客觀上的錯誤似乎都無法歸咎于誰,我們都被時代的洪流推到了如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