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哈爾濱一路向北,驅(qū)車六七百公里,進入大興安嶺林區(qū)。
作為我國最北林區(qū),這里曾源源不斷地向外輸出木材,很多村莊因此而興。
在崇山峻嶺間穿梭,車窗外閃過數(shù)不盡的白樺林、樟子松……
從國道轉(zhuǎn)入省道,越向深處,道路越難走,水泥路變成砂石路,又變成土道。
在大興安嶺地區(qū)塔河縣開庫康鄉(xiāng)路口向北轉(zhuǎn),到達中俄邊境,此地距離哈爾濱已達1000多公里。
塔河縣位于黑龍江省北部,西接“中國北極”漠河縣,北以黑龍江為界與俄羅斯隔江相望。
轉(zhuǎn)出森林的那一刻,視野豁然開闊。一片濕地被水草包圍,叫不出名字的黑白色水鳥,貼著水面振翅而飛。
駛出濕地是一片開闊地,幾個略顯破舊的木刻楞房子,孤零零地矗立著,一眼能望到村邊。
這就是最早的上地營子村。距離中俄界河黑龍江不足200米遠,與俄羅斯隔江相望。
后來,隨著撤并村屯,這里被合并到開庫康鄉(xiāng)開庫康村,變成一個自然屯。只是由于歷史悠久,當(dāng)?shù)厝巳粤?xí)慣稱為上地營子村。
村里房子七八間,但常駐人口只有一人。因此,這里被稱為“一個人的村莊”。
這個人叫王鳳萍,山東鄄城人,今年已70歲了。頭發(fā)花白,小眼睛,腰板很直。臉色泛黑,像很多常年在田里干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一樣。牙掉沒了,但說話清晰,有些山東口音。
大約50年前,老人和她愛人,從山東老家來到黑龍江省依安縣“討生活”。
當(dāng)年以及更早些,很多像老兩口一樣的人,從山東、河北等地跋山涉水到東北謀生,形成了“闖關(guān)東”現(xiàn)象。這是我國歷史上最重要的移民潮之一。
“那會兒,我們挺困難的。”老人講,老家經(jīng)常鬧災(zāi)荒。
到了依安,老人的日子好些了,但種地打糧少,不是淹了就是旱,“還是吃不飽飯”。
為了填飽肚子,夫妻倆帶著還不會爬的女兒,繼續(xù)向北遷徙,來到中俄邊境的上地營子村,“投親戚”“找生路”。
早在夫妻倆到依安縣之前,老伴的大伯家已經(jīng)從山東來到上地營子村生活了。
“在依安,種地要是不收,就啥也沒有了。”老人自言自語,“這個地方比依安好過,能拉木頭,能打魚,容易活下去”。
對老人來說,上地營子村代表一種重生,這里給了全家第二次活下去的機會。
一村到一人
上地營子村戶數(shù)最多時有30多戶。
老人和老伴上學(xué)不多,但干活都是好手。在生產(chǎn)隊種地、拉木頭、打魚,農(nóng)村的活都會干。
那些年,老人一家的日子還過得去,大人干活、小孩上學(xué),一家人“能吃飽飯”。
勤勞的雙手支撐起這個家庭。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樣,慢慢長大。
上地營子村緊靠黑龍江,人與江,整體上算相安無事。
偶爾發(fā)生的凌汛,雖然給村里人帶來一些煩惱,但沒什么大問題。每到初春,冰凍了一整個冬季的江水開始融化。有時上游化得快些,下游化得慢,初融的冰塊就會順江而下,甚至沖出江面,沖到村里。
直到1984年黑龍江發(fā)生一場大洪水,沖毀了村里很多房子,村民們幾十年攢下的家底頃刻間蕩然無存。
如果沒有1984年那場大水,這個村莊的歷史也許會重新書寫。
村里人長期生活在這里的想法,被洪水動搖了。從那時開始,村里人開始陸續(xù)往外搬。“有小孩的,慢慢搬走了,原來一起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人,也都走了。”老人說,多數(shù)人都搬到距離江稍遠的開庫康鄉(xiāng)所在地——開庫康村。
此外,隨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人口流動也出現(xiàn)新特點,很多人開始從偏遠地區(qū)向中心鄉(xiāng)村、中心縣城等人口聚集區(qū)遷徙。
為了讓孩子們過得更好,老人在開庫康村蓋了兩個木刻楞房子。大兒子、二兒子結(jié)婚后,直接住在了開庫康村的新房里。女兒結(jié)婚后也住在開庫康村。
三個孩子都走了,但老人和老伴沒離開這個村。哪怕是這個村的其他村民都搬走了,他們依然留了下來。
這些逐漸離開村的村民,老人已記不起哪戶先走,哪戶后走了。
老人抬頭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哪年開始,老兩口成為這個村莊唯一的常住戶。
老人的房子距離江面不遠。“發(fā)洪水時也都進水了,到腳脖了。”老人說,房子地勢比較高,才沒被洪水沖毀。
房子保存下來,也是他們在村里生活下去的基礎(chǔ)。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人和老伴打魚,喂雞,種菜。不富裕,但也恬淡。
直到2013年,老伴夜里突發(fā)心梗過世,平靜再次被打破。
兒子、女兒們以為老人會搬離這里,到不遠處的開庫康村兒女家住。一來老人不會觸景生情,二來也不會太孤單。
沒想到的是,老人倔強地留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
一村人變成了一個人。
一個人也是一村人了。
“夠用就行”
盡管是一個人的村莊,老人也有自己的小院,用圍欄圍起了菜園子。
見到老人時,她正貓腰覆膜,種黃瓜和香瓜。“有這個小園子,青菜就夠吃了。”老人很喜歡自己的菜地,“秋天,再曬點干菜,茄子干、豆角干,備著冬天吃”。
老人飲食比較簡單,平時自己蒸饅頭吃。菜燉得時間長些,松軟,容易嚼。
雖然一個人住,但院里不缺生氣。三只母雞,一只公雞,在院里院外溜溜達達,有時候還直接進屋。
養(yǎng)雞,不是為了吃肉,而是為了下蛋。廚房一個小紙盒里裝著20多個雞蛋,都是這幾只母雞下的。“這些雞蛋,平時就夠我吃了,也不用買。”很多吃食,老人都能自給自足。
老人不喜歡扔?xùn)|西,不少“破爛兒”都留著。
幾年都不穿的舊鞋,甚至用過的電池,都不舍得扔。
院子里有兩塊幾十年前磨米用的圓形石磨,如今早已不再用它磨米,但仍然留了下來。
在老人存放雜物的倉房里,東西擺放得不算整齊,但農(nóng)村生活用的各種物件幾乎都看得到。
“就在那放著吧,萬一用時,扔了就沒了。”老人覺得,放那也不礙事。
老人家里有60多畝地,都給兒女們種了,每個孩子20多畝。
兒女的日子越來越好,老人說起來特別驕傲,“兩個兒子家,都有車了。大兒子是去年買的車,小兒子買得更早呢”。
老人收入不多,但“沒啥病,一年也就吃兩次治腿疼的藥,花錢地方少”。
地,雖然給兒女種了,但老人每年能拿到地力補貼4000多元,僅這一項就超過了貧困和低保標(biāo)準。
她從不要兒女的錢。“我也花不了什么錢,就買點米面油,平時也不咋花錢”。老人對錢看得不重。
對于物質(zhì)需要,老人覺得“夠用就行”。
有個念想
剛進上地營子村,就能看到一個低矮的木刻楞房屋,幾處倒塌的舊房。
木刻楞是以木頭結(jié)構(gòu)為主的房屋,老人就住在木刻楞里。為了保暖,老人的房子外面還抹上一層泥,屋內(nèi)清晰可見露在外面的木頭。
房子有些破舊。主屋有兩扇窗戶,玻璃已經(jīng)沒了,用塑料布遮擋著。看著雖舊,但挺結(jié)實。“1958年,這個房子就有了。”老人說,一直住到現(xiàn)在。
上地營子村緯度高,冬季極冷,房子結(jié)構(gòu)比較特殊。為了防寒,屋里都建“火墻”。“火墻”中空,連著灶臺。
冬天生火做飯、取暖,老人屋里的“火墻”也跟著熱乎。
冬天,她并未感覺多冷。
老人不舍得花錢,但該花的錢一定得花。日歷是老人每年都買的東西。
雖然是一個人生活,但老人時間觀念很強。墻上掛著一本日歷,日期正好撕到當(dāng)天,5月12日。
“每天都看看日子,什么節(jié)氣了,該種什么了,什么時候能下江打魚了,心里得有個數(shù)。”
農(nóng)歷正月二十九,是老人的生日,“就是煮面條,吃雞蛋”。老人對生日不太在意,說得輕描淡寫。
“生日好過,日子難過。”老人口中極少流露出一絲憂郁,“要是忙活點還好點,就是待著時候,沒啥意思,會想一些親人”。
屋里墻上掛著一個老相框,里面有10多張老照片,其中兩張是老人的母親。
母親活到96歲。去世時是突發(fā)疾病,她知道時已經(jīng)來不及趕回山東看最后一眼。
去年是母親去世三周年,老人自己回到山東老家拜祭。
一個幾乎不離開村的老人,她的闖蕩超出想象:“我個人回去的,自己去車站買的票”。
老人在山東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家里一個泛黃的小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地記著他們的電話,“時間長了,就打打電話,看看他們都好不好,就是有個念想”。
“我大哥,三個小子、兩個姑娘;我二哥,四個小子、一個姑娘;我妹妹,兩個小子,一個姑娘。”即便遠隔數(shù)千公里,不常見面,老人依然清楚地記得老家人。
很多年前,老人的姐姐、姐夫,以及哥哥的孩子,來過上地營子。“最近一次山東老家親戚來上地營子,是在五六年前,舅舅家的孩子來了。”大兒子劉守忠說。
聽到了,也看到了,老家的日子比以前強,老人格外高興,“家家都有車了,生活越來越好。”
“難事”不難
離王鳳萍家不遠,有一個林業(yè)管護站,隸屬于大興安嶺林區(qū)塔河林業(yè)局二十二站林場。站里住著一對夫妻,是當(dāng)?shù)亓謽I(yè)停伐后看護森林的職工。
姜德彬、鐘麗華夫妻倆,夏季防火時候經(jīng)常住在站里。冬季有時候回到場部生活。
兒女們找老人,有時會給這對夫妻打電話,夫妻倆幫著告訴老人一聲,老人再給兒女們回話。
老人也有個手機,但村里沒通電,充電不方便,所以老人的手機平時都是關(guān)機狀態(tài)。
“有事了,我就給兒女們打電話。”老人說,掛完了就關(guān)機,省著點電。電沒了,就讓到江邊打魚、種地的人,順路帶到鄉(xiāng)里充電。
林業(yè)管護站有一個太陽能發(fā)電設(shè)備,發(fā)電不多,老人不愿意去“蹭電”。
屋里有個井,沒有缸,裝水的工具是一個廢舊塑料桶。林業(yè)站夫妻用水,也到老人家里來取水,屋里的人氣也多了。
雖然村里只有一個人,但兒女,以及一些村民的地還在上地營子村,他們經(jīng)常來種地。
“種完地也不斷人來,今天他來撒藥,明天他來施肥。”老人說。
大兒子、二兒子家的農(nóng)機具,就放在老人的院子周圍。
“再早都是用牛、馬種地,你看現(xiàn)在,一個人開著車就能種了,誰能想到現(xiàn)在這樣種地啊。”老人感嘆。
“孩子們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我就提前做好飯等著他們,他們來了就吃。”老人說,菜也簡單,有時候是青菜,有時候是打的江魚。
聊天的空,碰上從開庫康村來上地營子村種地的大兒子劉守忠。
“我家有200多畝地,每年都種大豆。以前用牛馬拉犁的時候,我媽種過地。等到都用機械種時,她就歲數(shù)大了,慢慢不種了。”劉守忠說。
晚上五點左右,大兒子把農(nóng)機具放好,開著新買的皮卡車走了,老人繼續(xù)一個人的生活。
對待生活,老人看似簡單的無所謂,更像笑看人生百味。
記者問:“羨慕很多人說說笑笑的生活嗎?”
老人答:“我就是瞎過,不眼氣,不眼饞”。
記者問:“沒碰見什么難事?”
老人答:“難事都過來了,過來了就不算難事。”
第三只耳朵
以前,老人家里有一只大黑狗, 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沒了。
去年,女兒又給她帶來一只小白狗,長得虎頭虎腦,經(jīng)常在屋里凳子、桌子底下鉆來鉆去。
“它就是我的第三只耳朵,外面有一點動靜,它就先叫起來。”老人說。
從來到這個家,這個小狗成了老人的小跟班。老人到哪,小狗就搖晃著小尾巴跟到哪。
只有一種時候,小狗不跟了,那就是老人到江里打魚。
“打魚時候,從家里出門,它就一直跟著我,看著我上船,都走老遠了,它才回去,就在家等我。”老人自豪地笑。
“前幾天下的掛網(wǎng),昨天一看,有四斤多魚。”老人臉上很得意,“這個江邊就能養(yǎng)活我”。
“你們要是不來,我今天上午就去江里了,看看之前下的網(wǎng)又掛住魚沒。”對著記者,老人邊說邊笑。
老人的漁船不大,最多坐兩個人。每次去打魚,老人都自己劃槳,往返需要小半天。魚大了、多了,她就把魚捎到鄉(xiāng)里賣掉。賣魚的錢,先放到捎魚人那,什么時候到村里,再給她帶回來。她從不擔(dān)心拿不回錢來。
“有時候也弄點自個吃。”老人自言自語,“你想吃個魚,還能買去啊!”燉魚,是老人喜歡的吃魚方式。
70歲的老人,自己劃船去江里打魚,這種情況并不多見。打魚,老人有幾十年的經(jīng)驗。風(fēng)大了,不下江,江上有一塊冰排,也不下江。
老人打魚的地方,是打了幾十年的熟地兒,她不向遠劃,也不貪大魚。
對老人來說,打魚不僅是一種賺錢手段,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江一開,不去江里打魚,就不知道干啥了。”老人說。
沒事的時候,老人喜歡到江邊走走,撿點江水沖下來的小樹枝,晾干了,就可以生火做飯。
“離不開這條江了”。吃的,燒的,順流而下的黑龍江水給老人的生活注入流動的氣息。
流去的歲月,流不盡的江水。江水見證了老人幾十年生活方式的延續(xù)。
家在人就在
和很多愛熱鬧的老人不一樣,她喜歡安靜、自主地生活。
“幾個孩子都叫我去一起住,我不愿意去。”老人說,孩子們結(jié)婚時,就直接分開過了。你現(xiàn)在上兒子、女兒跟前去,不隨便。”
“自個過,想干啥干啥。”
想干啥干啥,這是一種自由;想不干啥就不干啥,也是一種自由。
“破破爛爛是個家,一個人也是一個家。”老人的字典里,家的定義與眾不同。
“兒媳婦都挺好的,有時還給我買衣服、水果,手機沒費時還給我充電話費,但我不太愿意過去。”老人說,“我要想去,哪個都讓我去。”
大兒媳在附近林場打工。正值大興安嶺林區(qū)防火季節(jié),大兒媳在一個防火檢查點,負責(zé)看守一條進山的路。車尾排煙裝置加了防火罩,符合進山條件的車,她才抬起欄桿放行。
這條路是通向上地營子村唯一的路,她也在給婆婆“守山門”。
她說,“老人比較犟,多次讓她和我們一起住,她就是不來”。
老人一再強調(diào),兩個兒媳婦都是挺好的,但自己過,得勁兒。
上地營子村有閑置地方。最近兩年冬天,女兒都到這個村里養(yǎng)牛,就住在老人家。
這時,老人就暫時搬到女兒家住,仍然是一個人,相當(dāng)于和女兒“換居”。只有春節(jié)時候,老人才跟兒女們在一起。“我去開庫康村時,他們各家,都去看看,看看他們咋樣了。”老人說。
等到江解凍,牛能喝到水,開春時候,老人就回到村里,正好開江打魚。
“我媽打魚上癮,基本上隔一天就打一次。”劉守忠說。
“下網(wǎng)不能過界。”老人說,“對岸就是人家的地方。”
一個村屯就是一座哨所,一個邊民就是一個哨兵。開庫康鄉(xiāng)鄉(xiāng)長周瑞峰說,老人臨江而居,沿江打魚,既是生活,也是戍邊。
“大家”安穩(wěn),小家才能安居。最近幾年黑龍江岸邊的堤壩又加固了,老人的家更加安全了。
“我在哪兒,哪兒就是家。”老人心中的家,無關(guān)歲月,無關(guān)新舊……
“只要家在這,我就得守著。”老人生活的家,是這里的山山水水,是這里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