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網訊 2017年12 月18 日,由單向空間、單讀、單向街公益基金會聯合主辦的“第三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節”正式拉開序幕。六位當代創作者梁鴻、張定浩、李霄峰、陳楸帆、淡豹、戴濰娜,以“我的青年時代——一代人的痛與愛”為題進行主題演講。本次演講在北京Meepark798站舉辦。鳳凰文化全程直播。
本次活動的主題是“一代人正在到來”,本場演講率先回應了這個主題,并從“青春”的角度,回顧這一代創作者的個人史,以及我們的社會正在經歷的變化。大家的演講都關切到新技術時代、影像文化的到來,是如何塑造一代人的情感結構,在高度流動的時代潮流中,“文學”、“電影”、“鄉村”、“女性”等固定的概念,是如何生發出新的意義。
城市化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梁鴻的演講主題為《斷裂時代的“痛”與“愛”》,她希望厘清演講標題中“一代人”的概念,因為與我們同處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不同階級、不同身份的人,都本應被包納在“一代人”的敘述當中。但我們現在的社會是斷裂的社會,其最大特點是“一整個階層無法被包容到整體的社會結構之中”。如果我們在面對這個題目的時候只關注到自身,那么,她認為這只是“未經省察的痛與愛”,也就不是“真正的痛與愛”。
以下為梁鴻的演講實錄:
當說到“一代人”這個詞語時,你心中的你的一代人包括哪些群體?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在今天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社會學家孫立平教授早在多年前曾經說過,我們身處一個斷裂的社會和時代。“斷裂”不單是社會階層的分裂和固化,在更大層面上,也包括我們的心靈和觀念意識的斷裂。
2015年,我失去了我的父親。天地變了。突然空曠了。萬物蕭瑟而且遙遠,我無法找到與它們的聯接點。這樣一個人,如此親密,如此糾纏,但他永遠躺在黑暗里了。我想為父親做點什么,我想為他及他那一代人做點什么,因為在一天天的痛中,我逐漸意識到,我們的很多痛都來自于我們的父輩,然而,我們并不真的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的時代及給他們帶來的影響,而不了解他們,就無法了解我們自己,無法了解我們是在怎樣的河流里成長。于是,花了兩年時間,我寫了《梁光正的光》。不是歌頌、贊美父親,而是想寫出一個人,一個在生活最低處卻試圖發光的人,他的可笑、荒誕背后交織著時代的痕跡和作為一個人的倔強掙扎。
其實,在這之前,我曾經花五年時間游走在梁莊及與梁莊有關的鄉村和城市,最終寫出《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我至今還記得在完成《出梁莊記》之后我的悲傷。我非常沮喪,被一種巨大的空虛所籠罩,還有無法去除的虛偽之感:你從梁莊獲取資源和聲名,而不能為它帶來任何改變。以真實之名,抵達生活,最終卻仍然遠離。你和梁莊,仍然沒有真切的關系。
是的,我和梁莊,究竟是什么關系,我到今天還不能確定。
我想給大家講一個梁莊里的故事。
2011年,我到青島采訪我的堂叔一家,我在青島呆了八九天時間,每天和我的堂嬸睡一張床,她緊緊抱著她的小兒子,一動不動,呼吸平穩,我覺得她沒有睡著,有一天我就說,嬸子,我們聊會兒天吧。她第一句話就是:自從寶兒死之后,我十二點之前從來沒有睡過覺。寶兒是誰?是她的大兒子。他在家跟著奶奶生活,2001年夏天,在河里淹死了。我在《中國在梁莊》中寫了這個故事。去青島的那幾天,我一直沒有提寶兒,我們都沒提,但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張開而出,就好像就在她嘴邊,她一直等人來問,她一直想訴說,但沒有人問她。
我和我的堂嬸之間,有關聯,又沒有關聯。有關聯,是因為我們同是梁莊人。沒有關聯,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幾乎完全不同。如果不是我寫梁莊,如果不是我走進他們的生活,我真的不認識她。我們有否想到,我的堂嬸,其實,和坐在下面的大多數人都是同一代人?老實說,我沒有想到。還是在準備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她和我們,是同一代人。
前幾天和一個記者聊天,他1992年出生,他說他和他周邊的朋友們聊天,感覺農村離他們很遠,也因此不太會關注這樣的書寫和這樣的生活。當時,我本能地回答,我們是一個有八億農民的國度啊,即使到了今年,據國家統計局統計,農村戶口仍有將近六億人。我突然意識到,在他的社交圈里,已經幾乎沒有農村出來的,尤其是貧窮地區農村出來的孩子。那些孩子們很少能考上好的大學從事好的職業,他們沒有上升通道,因此,也無法成為城市的中等階層,更沒有辦法發出自己的聲音。看似鄉村今天也擁有了手機,能夠迅速知道發生在世界各地的資訊,甚至擁有了快手這樣表達自己的平臺,但是,他們仍然不為人所知。這是因為,世界來到了他們面前,而他們卻并沒有站在世界面前。階層固化已經越來越嚴重了,嚴重到了以至于我們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那些農村出生的90后年輕人,也沒有能夠成為那位90后記者的同代人。
為什么?
再重新回到2012年。我為什么痛哭?不是因為你書寫了別人的生活就一定要背負這一生活,而是因為,我始終不愿意承認,我面對的是如此真切的遺忘。那廣闊而又艱辛的生活,那堅韌而又痛苦的勞動,每一個人就在我們時代的內部,可所有人遺忘了他們。斷裂社會的最大特點就是,一整個階層無法被包容到整體的社會結構之中,他們被迫成為漂泊者,成為社會的病癥和問題。
就像我的嬸子,她的痛苦只是被作為農民工問題來表述,她的愛和傾訴也被作為一個農民工問題衍生出的問題而對待,無法擁有獨立的價值。
就像梁光正,這里我指的是我真實的父親。他一直不認命,他一生都在努力讓別人把他當作一個人,而不是作為一個農民來看待。我想,這也是他始終堅持穿白襯衫的隱秘心理。在他內心深處,他希望把自己納入到一個更寬廣的存在。只有理解了這一點,才能理解他的種種荒誕與可悲可笑。
當我們站在這里,訴說我們的痛與愛時,我們想到的是我們自己,它幾乎成為一種權力,因為話語本身就是權力,擁有話語權就是擁有權力。我們沒有把我堂嬸的痛與愛也放進去,沒有把梁光正的痛與愛放進去,我們的燈光如此明亮燦爛,我們的語言如此華美高雅,而我的堂嬸,住在一座散發著發霉味道的老舊房屋里,日復一日做著單調的工作。她的語言粗糙俗氣。她說她的兒子要死了,她看見黑壓壓的蚊子落滿蚊帳,她說火車上人太多她不想活了,她每天緊緊抱著她的小兒子,像抱著一個珍寶,她害怕再次失去。
這樣來講,并不是說一定要心懷內疚,連自己生活中的愉悅、舒適都不能享有。不是這樣。每個人有權力擁有個人的幸福,有權力享受生活中的“小確幸”。這些毫無問題。我只是想說,我們要警惕這些小確幸,警惕所使用的日常詞語,要在觀念層面要有所意識。我們的痛與愛被分出了層次,高低和優劣。在我們的文化內部,生命本身并不被認為有多大價值,你的價值被依附在你成功與否你掙錢多少上。當你對這個社會沒有價值或者價值低的時候。你就不被認真對待,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人。這一觀念里面包含一個冷的內核,即我們對人、對人自身是冷漠的。這是我們文化結構里面非常大的負面的因子,也是我們很多大的行動的依據。更進一步來講,為什么一個農民,一個收垃圾的,一個保潔阿姨,一個保安,他們不能過很有尊嚴的生活?因為這些勞動被認為價值不高,它被分了三六九等,并依此進行相應的管理。在這樣一種文化思維和政治思維下,每個人都面臨著被分門別類、高低優劣的危險。換句話說,我們的“小確幸”并非就是確定的,它被包裹在整個社會形式之中,隨著社會形式的變動,也面臨著隨時被拿走的危險。
實際上,“人是有獨立存在價值的,他在沒有任何附加價值的情況下,依然有一個巨大的價值存額,人們不能漠視他的存在。”“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價值存額,不應該依附于任何外在的社會價值”,哪怕他是一個小偷,一個流浪漢,或者是一個癡呆的人,都和其他任何一個人一樣,擁有同樣的權力和價值。
我們在一個共同的場域,面臨著共同的失去,承受著同樣的壓力,但是,卻相互遺忘。這才是最為深切的痛與愛。我們是如此擔心失去,因為失去太容易。失去的范圍太過寬闊,再高超的想象力也無法想象出邊界,你連房間里的物品都不能有足夠的時間收拾,你連基本的居住僅都不能獲得,一場大火所產生的結果不是更細致的檢察,卻是一刀切的大規模的驅逐。因為,生命本身不被尊重。
作為青年,作為正處在生命最強健時期的一位生活者,你該如何面對自我,如何辨析自我,如何在最常識性的話語和表述里面發現漏洞,這是我們現在最為迫切的任務。蘇格拉底說過,未經省察的生活不值得一過,也不是真正的生活。我想套用這句話,未經省察的痛與愛也不是真正的痛與愛。
我的堂嬸,她叫朱桂麗,今年43歲,她已經回到梁莊老家,她也應該是我們“這一代”,她的痛也應該是我們的痛之一,她的愛也應該是我們的愛之一。愿我們每個人擁有一顆寬闊而敏銳的心。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