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垃圾,怎么丟?
劉錦芬給出三個答案——
最早,垃圾隨產隨掃,街頭江邊一倒了之;
17年前,她所在的廣西橫縣馬鞍街社區,給每戶發了一紅一灰兩個垃圾桶:一個丟可堆肥的生活垃圾,另一個丟其他垃圾;
如今,她家經營的卷筒粉小吃攤,擺了四個垃圾桶:一個放客人吃剩的粉,拿去喂雞;一個放一次性筷子,送給鄰里燒火;一個放飲料瓶,集中賣廢舊;一個放塑料袋等。
從沒有桶到兩個桶再到四個桶,劉錦芬家的“垃圾傾倒史”,恰是廣西橫縣探路垃圾分類處理的一個縮影。
2000年9月,飽受“垃圾圍城”之苦的橫縣,被逼上梁山,開始了自發的垃圾分類實踐。
17年探索,橫縣縣城垃圾分類覆蓋面已超過70%,分類投放正確率達90%以上。越來越多的市民,像劉錦芬一樣,已把垃圾分類當成習慣。
在生活垃圾產生量迅速增長、環境隱患日益突出的大背景下,遵循“減量化、資源化、無害化”原則,實施生活垃圾分類,能有效改善城鄉環境,促進資源回收利用,進而促進“兩型社會”建設。不久前,國務院辦公廳轉發國家發展改革委、住房城鄉建設部《生活垃圾分類制度實施方案》,提出到2020年底,基本建立垃圾分類相關法律法規和標準體系,形成可復制、可推廣的生活垃圾分類模式。
大道理,都能理解;真實踐,道阻且長。國內自2000年起就在諸多大城市開展生活垃圾分類收集試點,雖歷經多年努力,成效難言樂觀。
難在哪,堵在哪?從“人人都是垃圾生產者”到“人人都是垃圾分類者”,習慣如何養成?小城橫縣的實踐,值得解讀。
堆“圾”成山
“揣著鐵棍,等到伸手不見五指才敢出門偷倒垃圾,哪里是做工,簡直是做賊”
“突……突……突……”一輛手扶拖拉機,打破了鄉村夜的寧靜。
坐在車上的吳文堅,手握鐵棍,緊張四顧。
突然,幾聲狗吠傳來。吳文堅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所幸無事,順利抵達。
“倒!”“走!”
“突……突……突……”卸下一大堆垃圾,拖拉機喘著粗氣,迫不及待地鉆進夜幕。
憶及20年前提心吊膽的工作場景,吳文堅感嘆不已:“揣著鐵棍,等到伸手不見五指才敢出門偷倒垃圾,哪里是做工,簡直是做賊!”
1992年,吳文堅進了橫縣環衛站,“那時,縣城幾萬人,垃圾少,工作清閑穩定。”
掃了三四年大街,吳文堅慢慢發現,縣城垃圾漸多,工作量陡然增大。再后來,吳文堅等壯小伙,被領導安排了“特殊任務”——偷倒垃圾。
吳文堅稱之為“打游擊”:白天踩點,晚上行動。“點”,一要離縣城近,二要周邊無人居住,三要能開進拖拉機。行動,在夜色掩護下速戰速決。怕被人發現,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一個點倒一兩次就再不敢去。
有天晚上,已經10點。正在偷倒垃圾的環衛工們,被前來甘蔗林巡看的村民發現。“干什么的!?”一聲大吼,環衛工們嚇得落荒而逃——3車垃圾,才剛剛倒了半車。
從“城市美容師”到擔驚受怕的“游擊隊”,吳文堅著實憋屈,憋屈背后則是無奈。
“以前,垃圾處理根本不是問題,果園農田爭著搶著拉去漚肥;后來,生活好了,包裝袋、塑料瓶等越來越多,雜七雜八,既難分解又難分揀,白送給農民都不愿意要。”縣環衛站站長施培杰說。
隨著城區建設規模擴大、人口數量增多,垃圾產量大幅上升。“上世紀80年代,縣城垃圾日產量才十來噸。到90年代末,猛增至六七十噸,每年還以5%至8%的速度增長。”垃圾增長之快,讓縣環保局黨組副書記陳洪為驚訝不已。
堆積成山的垃圾,總得有個去處。丟哪兒?
一開始,縣環衛站在城郊殯儀館附近找了幾畝地做填埋場,沒多久就填滿了。垃圾太多,處理簡單,又無法及時清運,填埋場臭氣熏天。附近居民受不了,抬來電線桿卡住門口,阻擋垃圾車進場。
“上山下鄉”,成了不得已的選擇。
然而,“游擊戰”越來越難打。偷倒再隱蔽,總有被發現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村民,知道了是環衛站“干的好事”,沖突時有發生。
“運氣差時,被村民抓住圍住罵娘,輕則清理現場,重則扣車、賠錢,實在丟丑。”令吳文堅印象深刻的,有兩次。
一次,幾個同事拉著3車垃圾,來到馬嶺鎮清泉村。還沒來得及傾倒,就被聞訊趕來的七八位村民圍住。“縣城產的垃圾,憑啥拉來臭我們?”“人扣下,車砸了!”好說歹說,賭咒發誓永不再來,村民才放行。
另一次就沒這么走運,兩輛垃圾車在云表鎮某村屯被村民扣了幾個月。最后,靠縣公安局出動警力,才將車開了回來。
“今天的垃圾倒出去了,明天的不知往哪兒倒。活,越來越難干。”吳文堅說,這種“清潔城市、污染農村”的做法,大家伙心里都不好受。
受累,受驚,還受氣,不少環衛工人難以忍受,辭職走人。
進口,越來越大;出口,越來越緊。堆“圾”成山,成了常態。
依山傍水的清秀小城,“被垃圾搞得邋里邋遢”。
逼上梁山
“分類成了頭號任務,環衛站幾乎全體出動,人人出門都帶著一把火鉗,以便隨時翻垃圾”
坐擁一線江景,卻不敢開窗欣賞。
為啥?
垃圾熏的!
西街、馬鞍街沿郁江而建,本是縣城的黃金地段,但兩街石巷狹窄,環衛車無法開進。擺卷筒粉攤的劉錦芬和眾街坊一樣,索性將垃圾直接丟在江邊,“眼不見為凈”。經年累月,街道和郁江之間,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垃圾帶”。惡臭陣陣,居民窗戶一年四季都得緊閉。
“一年到頭,就盼著漲幾次大水,把垃圾沖走些。”劉錦芬說。
“黃金街”成了“垃圾街”,刺痛著橫縣人。垃圾問題,日漸擺上議事日程。
在施培杰看來,“搞分類,是被逼上梁山。”
“那時,垃圾焚燒項目還沒有普及,建焚燒爐動輒幾百萬元,遠超過我們的能力。而縣城東郊那個4.7畝的填埋場,每年要租車清運兩三次,費用沒有五六十萬元下不來,還常被附近村民阻攔。”施培杰說,堆肥成本最低,也最實際,“既然是垃圾不純導致不能堆肥,那我們就通過分類來恢復純度吧。”
分類,怎么分?不能想當然。環保、環衛等部門,歷時數月進行垃圾成分調查。結果表明:“橫縣垃圾可大致分成兩類,即可堆肥的垃圾(81.11%)和不可堆肥垃圾(18.76%)。”
民意調查同步啟動。在街上發放問卷,調查居民對垃圾分類的態度。結果出乎預料:飽受垃圾之苦的居民,對垃圾分類支持率高達87%。
有了充分準備和“大數據”支撐,橫縣垃圾分類實踐于2000年9月正式啟動。
山歌好唱難起頭。試點放哪里?有人建議先易后難,從城北入手,“那里居民素質高,好搞些”;有人建議先難后易,“剃好最難剃的頭,才有說服力”。
幾番討論,最終確定在“難度最大”的西街和馬鞍街試點,“因為拿下這里,就沒有拿不下的地方。”
兩街236戶居民,家家發給兩個不同顏色的桶。一個放剩飯菜等可堆肥垃圾,另一個放塑料袋、飲料瓶等不可堆肥垃圾。
如此分類,看似簡單,實有門道。“一是符合橫縣垃圾成分實際;二是簡單明了,連老太太都一教就會。如按流行的可回收、不可回收來分,反而不好操作。”陳洪為說。
過程不容易。
家里多了兩個垃圾桶,劉錦芬并沒太當回事,心里還犯嘀咕,“往江邊一丟,多省事,分什么類,麻煩!”
盡管有大喇叭、宣傳單、秧歌隊“狂轟濫炸”,不少街坊仍像劉錦芬一樣,不以為然。
工作人員上門做思想工作,不想卻被街坊們“將了一軍”:“讓我分類,可以!但你們得先把郁江邊的陳年垃圾清走。垃圾不清走,分類我不搞!”
日積月累,郁江邊垃圾“蔚為壯觀”,臭氣襲人。環衛站二話沒說,清!
機動車過不去,就用竹筐一筐筐抬;鐵鍬不好挖,就用手去摳。用了整整一周,小山般的垃圾一清而光。
為“爭取”劉錦芬等街坊,縣環衛站還決定:每天下午上門回收分好類的垃圾。
“那段時間,分類成了頭號任務,環衛站幾乎全體出動,人人出門都帶著一把火鉗,以便隨時翻垃圾,指導居民分類。”吳文堅回憶。
一開始,劉錦芬和家人不習慣、不會分。工作人員教了一兩次,很快便學會了,“留個心,沒什么難的。”
三月努力,終獲回報:“兩街”居民垃圾分類正確率達95%以上。
2001年4月,橫縣垃圾分類向全縣鋪開。
逼成習慣
“要讓我們收不分類的垃圾,你先讓縣委縣政府下個文件”
由“點”及“面”,從“盆景”到“森林”,絕非一帆風順,“釘子戶”著實不少。
2002年的一天,一名男子好說歹說就是不分類,吳文堅急得在門外沖他大吼,“垃圾要分類丟!”喊完,又貼紙條告知:不分類,就不收你家垃圾。第二天,男子還是不分,混雜在一起的垃圾已開始發臭。吳文堅“砰砰砰”敲門,硬把他喊了出來,再拿著火鉗扒拉惡臭的垃圾,手把手地教。第三天,該男子開始自覺分類。
一些機關單位,也是難啃的“骨頭”。
分類伊始,一些縣直部門等閑視之,按老習慣丟垃圾。一天,兩天,三天……縣環衛站死死頂住,不分類決不收垃圾。
沒多久,這些部門被滿大院的垃圾熏得坐不住,打來電話質問。環衛站一句硬話頂了回去:“要讓我們收不分類的垃圾,你先讓縣委縣政府下個文件!”
最終,那些“位高權重”的縣直部門不得不服軟。而作為住建局二級部門的環衛站,一時揚眉吐氣。
“釘子”一個個拔,“骨頭”一塊塊啃,橫縣打的是有準備之仗。
布局,謀定而動。縣委牽頭成立“高規格”項目實施小組,制定出“四周包圍中心”的路線圖,有計劃、有步驟地向學校、行政機關、企事業單位、住宅小區等推開。
宣傳,鋪天蓋地。座談、宣講、會演,學校、社區、街道一處不落,為“垃圾分類——舉手之勞,保護環境”理念造勢。
實施,講求策略。既有“大棒”,也有“胡蘿卜”。分不好,環衛工、居委會大媽、分類督查員輪番上陣教;屢教不分,拒收垃圾;亂丟亂倒,電視曝光,依規重罰。分得好,每月會得到洗衣粉、肥皂、牙膏等小獎勵。
“橫縣所有學校都有垃圾分類制度,并將其與學生的操行分掛鉤。同時,還鼓勵各學科老師在課堂‘借題發揮’,引導孩子養成垃圾分類的好習慣。”縣教育局副局長陳志貞說,“全縣中小學生15萬人,把他們引導好,影響帶動的至少是15萬個家庭。如此,代代傳承,蔚然成風。”
“幾根面條”的失誤,曾讓橫縣民族中學九年級學生黃冰懊惱不已,“以后,一定要小心留神。”那次,黃冰值日,沒有將方便面碗中殘留的面條挑出,而是一起放入了“不可堆肥”垃圾桶。結果,被檢查垃圾分類的同學發現,班級被扣2分。
源頭分類,還只是起點。不解決終端“出路”,分類不可持續。
近年來,橫縣勒緊褲腰帶,在原有基礎上投資1億多元興建了一座生活垃圾填埋場和一個堆肥廠。同時,投入近千萬元,購置垃圾分類標志桶、鉤臂垃圾車、壓縮式垃圾運輸車、環衛三輪車等環衛設備。不僅僅是居民投放分類,而是投放、收集、運輸、處理全過程分類。
“垃圾分類后,經過堆肥、回收處理,需要填埋的垃圾量大為減少,目前每天填埋垃圾120噸左右。保守估計,設計使用年限15年的填埋場能多用五六年。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十分可觀。”在橫縣生活垃圾填埋場,運營負責人韋國樹告訴記者。
在橫縣大街小巷,兩個異色垃圾桶是標配;在新建小區,封閉的分類垃圾房是必備;小區保潔員新到崗,環衛人員要上門培訓;新小區落成,環衛站到場宣傳教育3天;環衛站專設分類指導股,不定期巡查抽檢……
截至目前,橫縣縣城垃圾分類已普及至居民2.6萬戶,機關事業單位179家,小區90個、酒家36個、企業52家、綜合市場5個、學校25所,分類投放正確率達90%以上。身為“老橫縣”,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副縣長黃冬麗說:“垃圾分類,已融入橫縣的角角落落、時時刻刻。”
縱深拓展
“我們目前的分類只能算‘粗放型’,路,還長著咧!”
村屯保潔員,工資有多少?
最高6000元!
垃圾焚燒爐,也能村里造?
已升級迭代到8.0!
收入追白領,爭著做保潔;垃圾分好類,焚燒不出村——這是橫縣校椅鎮石井村的新景象。
茉莉花香撲鼻而來,村屯道路干凈整潔,一派山水田園風光。
“這風光來之不易呀。”村黨委書記李克進感嘆。
村頭屯尾越來越多的垃圾,曾讓他頭疼不已。“鄉親們腰包鼓起來了,消費向城里看齊,垃圾也與城里‘接軌’,包裝袋、農藥瓶、農膜、塑料袋等‘難消化’的垃圾越來越多。”李克進說,不講究的,隨意丟在房前屋后;講究些的,找個偏僻角落。
蚊蠅滿天飛、污水遍地流,石井村一度被縣里通報批評。
2013年,廣西啟動“美麗廣西”鄉村建設活動。以此為契機,橫縣垃圾分類開始從城市走向農村。
吳文堅們在縣城摸索出來的經驗,被石井村改進成“鄉村版”分類法:廚余類垃圾,給沼氣池“喂飯”;可燃燒類,由村垃圾處理中心焚燒;可回收類,由保潔員揀出賣廢品;危險垃圾如電池、舊燈管等有毒有害類,則集中收集送縣城垃圾處理中心處理。
村民每人每年繳納36元垃圾費,村里聘請保潔員、垃圾清運員、焚燒員等。村民李旺當上垃圾清運員,每天清運全村14個自然屯的生活垃圾,月薪達6000元。
全村1563戶村民,從老人到小孩,如今都能遵守分類“規矩”。一開始,收完垃圾要花三四個小時;現在可以直接拉走,一兩個小時就能做完。
分類,讓村民路英烈看到了商機。
“農村垃圾越來越多,總要有個去處。”認準這個理,只上過小學三年級的路英烈,屢敗屢戰。歷經幾十次試驗,他成功研發出8代生態垃圾焚燒爐,獲得國家發明專利及環保專家的肯定。
“配上除塵設備,每臺價格從30多萬到50多萬不等。除了我們石井村在用,還向外賣出了100多臺。”路英烈自豪地介紹。
從無到有、從縣城到鄉村,垃圾分類,已成為橫縣一張新名片。2010年9月以來,已有深圳、成都、貴陽、惠州、云浮、唐山等城市,前來考察取經。
日本名古屋女子大學教授八田耕吉實地考察后,稱贊橫縣為“中國小城市垃圾回收利用和環境保護的典范”。
整潔的環境,也擦亮了橫縣“中國茉莉之鄉”的金字招牌。一朵茉莉花,開出了45億元的產值。目前,橫縣茉莉花(茶)產量占全國產量80%以上,占全世界產量60%,產品遠銷俄羅斯、日本等國家和地區。
橫縣為什么能?
在縣委書記唐小若看來,“不管縣委縣政府領導班子如何變,對垃圾分類工作的人、財、物支持始終如一。包括居民環保意識啟蒙在內的宣傳教育培訓、居民分類投放、環衛分類收集、車輛分類運輸、終端分類處理,環環相扣、無縫銜接,確保了常態化、制度化。雖然垃圾總量、區域面積、管理難度等不能與大城市等量齊觀,但我們的分類方式簡單易行、源頭控制嚴格多樣、分類鏈條流程完整等經驗,仍有借鑒意義。”
光環之下,亦有難點。
“為什么我們分類覆蓋面是70%,仍未覆蓋全部城區?”施培杰說,在私人開發小區和出租戶集中的地方,很難管理;還有少部分住戶、經營戶為了逃交垃圾處理費亂丟亂扔。“我國暫無垃圾分類的相關法律,對這些行為,只能進行教育勸說,沒有行政處罰依據,無法形成震懾。”
“與發達地區比,我們目前的分類只能算‘粗放型’,路,還長著咧!”唐小若坦言。 (記者 劉華新 謝振華 人民網阮旭日、嚴立政參與采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