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至今我們還是農民的身份,但我們卻像退休老干部一樣,每天過著城里人的舒適生活。”
一位68歲的農村老太太講述自己的“城市化”故事——農村生活貧困,自己雖只上過半年學,但沒有放棄過學習;為了養家糊口,嘗試著走出農村,把東西帶到城里賣;雖然農村人生活艱難,仍堅持讓孩子們上學。如今,她的孩子們都幸福地生活在城里。有時候,真正的“城市化”需要兩代人甚至幾代人來完成。
農村生活貧困,只上過半年學
我生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四年秋季我八歲該上小學時,父親的肝病已經很嚴重了。我們兄妹五個,大姐出嫁了,哥哥和媽媽要上地里干活,我排行老三,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大妹五歲多正調皮不懂事,最小的才一歲,一天到晚我得抱著,還要在家伺候父親。村里的小伙伴們大都去上學了,我天天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背著書包上學、放學,心想啥時候我也能去上學呀。
到了臘月十六,父親就去世了,那時家里好像天塌了一樣,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多虧街坊鄰居幫忙把父親草草埋葬了。父親一去世,我又想起上學的事,就背著小妹到村里的學校,站在教室外面聽老師大聲講課,雖然只是聽聽,心里也覺著高興。
過了幾天,我背著小妹從學校回來,一進門就看到媽媽正要上吊自殺,大妹正抱著媽媽的兩條腿在哭,我趕快放下小妹,抱著媽媽的腿也放聲大哭。我說媽媽你不要這樣,你死了我們咋辦呀,媽媽說孩子你們各逃生路吧,媽也養不活你們了。父親去世對媽媽打擊太大,再加上家里連本來就不多的糧食也賣光了,她覺得實在沒有活路可走。看著媽媽絕望的樣子,我趕快跑到鄰居家叫人來解勸媽媽。她們好說歹說才把媽媽勸住,可是她整天都以淚洗面,我看在眼里,心里像刀扎一樣難受,也只好每天陪在媽媽身邊,再也不敢想去學校的事。
轉眼到了除夕,村子里鞭炮齊鳴,我們家里什么也沒有,媽媽只好拿些干柴棒生一堆火,全家人圍著火盆啃紅薯面窩窩頭。那時候家家日子艱難,會手藝的條件稍好一些,剛吃過晚飯,北院織綢子的二娘給我們拿了兩塊牛血,東院篾匠二哥給我們送來了一升雜糧面(黃豆摻小麥玉米磨的細面),我媽用雜糧面和牛血、蘿卜包了餃子,我們總算是過了大年。但是最難過的還是開春的時候,家里沒有糧食吃,全家人只好到荒地里找秋收時漏下的壞紅薯頭和碎薯塊,收到家里洗凈后,用石碾軋成粒,再摻野菜一起煮成野菜粥,全家頓頓就靠這填飽肚子。到了三月份荒地春種以后,連壞紅薯頭和碎薯塊也無處可找了,我們只好到縣城郊區的蔬菜隊,幫他們摘菜、綁扎、裝車,回來的時候把那些爛菜葉子帶回家,挑些干凈的煮煮吃,連鹽都沒有。我印象中有一次連續十幾天沒有吃過一點米面,全是靠這些爛菜葉子活命。日子就這樣艱難地過著,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是,村里上過學的小伙伴們用過的一二年級舊課本,雖然都是半拉不全的(那時農村人上廁所缺紙,見書就撕),但只要到我手里,我都像寶貝似地收藏著,見著上過學的人就向人家請教學習。
一九五八年秋天開始吃大鍋飯,我家不用為填飽肚子發愁了。到了開學的時候,大隊干部和小學老師到我家對媽媽說:解放前咱們是個窮國,也是個文盲國。解放了,毛主席號召全國,無論大人小孩都要掃文盲,都要達到初中文化程度,聽說你的孩子都十二歲了還沒有上學,這次我們來一定要讓她上學。這時媽媽哭著說:我不是不讓孩子上學,家里沒錢,也實在離不開她呀。
媽媽說的是事實。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先是大搞水利建設,動員群眾修水庫、打井、挖干渠。后來又大煉鋼鐵,棒勞力砍樹伐木、燒炭煉鋼,弱勞力到河里淘沙、運沙,媽媽、哥哥和男勞力一樣吃住在工地上,十天半月才回來一次。我在家要拾柴做飯、洗衣服、紡棉花、照顧兩個小妹妹。
大隊干部聽了媽媽的話,說今后不給你派遠處的活,無論如何也要讓這個女娃上學,媽媽這才答應了。這時候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當天夜里都激動得睡不著覺。過幾天,老師和兩位同學到我家領我去學校,一進教室老師和同學們都嘩嘩地拍手,當時把我嚇壞了,同學們都哈哈大笑。領我的老師說,你不要害怕,大家是在歡迎你呢!今后在課堂上要遵守紀律,互相幫助同學,見到老師和同學要有禮貌。老師說完就正式上課了,我第一次坐到了日思夜想的教室里,心里感覺就像喝了蜜一樣甜。看到前面有些同學交頭接耳、做小動作,或者打瞌睡,我真是想揍他們一頓,覺得他們實在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畢竟我以前零零碎碎自學過一年級的課本,不到一星期我就全部把新發的一冊和借來的兩冊學會了。到了第二個星期,我找老師說我要上二年級,老師聽了我以前自學的事很吃驚,考問了一些難題,就去找校長匯報,回來就安排我上二年級了。
二年級的功課我學得還是很輕松,上了一個月零八天,我又找校長要求上三年級。校長說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可三年級的語文和算術難多了,到時候你接受不了再回來,可別怕同學們笑話。我說我今年都12歲了,個子這么高,有些調皮的男同學還罵我笨蛋,這么大了才上二年級,我想叫他們看看我是不是笨蛋。聽了我的話,校長就讓我跟著他去三年級的教室找座位了。
三年級的功課確實難了很多。但越難,我學習越有勁,拾柴時邊走邊看,回家做飯時默寫生字,睡覺前還點燈學習。在學校,一下課我就追著老師問問題,課堂上老師也總是提問我,沒過多久,我就趕上了全班同學,后來同學們還選我當班長、中隊長兼學習委員。
我上三年級沒幾天,媽媽又被派到水庫工地上干活了,好多天不能回家,我趁機向老師請假,說我要照顧妹妹不能上早、晚自習了。其實,不只是要照顧妹妹,我還利用早上的時間去偷偷賣瓜。我家門前有一大片荒地,媽媽辛辛苦苦種了很多南瓜,一吃食堂,各家各戶不準自己做飯,連鐵鍋都沒收了,我家的南瓜也被食堂一個個拿走了。看著自家種的瓜被摘走,我心里很難受,就決定拿去賣了,可是我怕被大隊發現了連累媽媽,也不敢告訴她,就趁著天還沒亮的時候,用籮筐挎著一兩個南瓜,用草蓋著拿到城郊去賣。
嘗試走出農村,到城里賣東西掙錢
城郊離我家有二三里路,我聽老師們說過城里人的糧食也不夠吃,我想他們肯定愿意買。第一次,我碰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問他要不要,他挺高興的給了我兩毛錢,我也不知道是多還是少。后來,去的多了,知道的人也多了,有給三毛的、有給四毛的,早早地就有人去城邊路上接我。就這樣,在兩個多月里,除了隊里食堂吃的瓜,其他的都被我拿去賣錢了。除了賣瓜,每天下午一放學我還去割草賣錢。城郊有一個集體養牛場,收草的價格是2厘錢一斤,我每天天黑前都能割五六十斤草,幾乎每天都能掙一毛多錢。
冬天到了,天氣越來越冷,媽媽從水庫工地回來了。我把幾個月來積攢的70多元毛票拿給媽媽看時,媽媽一下驚呆了。等我把這段時間干的事告訴她后,她摟著我放聲大哭,邊哭邊說這要賣多少瓜、割多少草啊。有了這些錢,過春節的時候,我們家第一次過了一個肥年,人人添了新衣服,買了鞭炮、買了肉,全家人都把我當成大功臣。
雖然上學期間要賣瓜、割草、做家務、照顧妹妹,但到期末考試時,我的數學、語文成績還是排到了全班前三名,我在學校還被評為學習模范和勞動模范。當學校老師和同學們把用大紅紙做的喜報送到我家時,媽媽激動地流著淚,嘴里卻說這孩子命苦啊,今后也不一定能上成學。老師對媽媽說,你放心吧,國家會照顧的,一定會讓孩子好好上學。
可是,媽媽的話卻不幸言中了。到了下學期開學,剛發了書本,哥哥突然受風癱瘓了,父親去世的打擊再加上哥哥的厄運,媽媽絕望得就像抽了魂一樣。沒辦法,我只好離開了學校,陪著媽媽到處找土醫生為哥哥看病,一天到晚給哥哥熬草藥、熱敷、洗腿、按摩。老師幾次到我家里想勸我上學,但看到我家的情況也不再說什么,走的時候搖頭嘆息說,這孩子真可惜了。
雖然不上學了,但是支持我活下去的還是學習。我不但學完了三年級的課程,還找來四年級的書本自學。四年級語文我還能自學,可是數學沒有老師講我怎么也學不會,沒辦法,我只好抽空就去找同學,同學還講不懂,我就去找老師。這位多次去勸我上學的老師見了我很生氣,說你不上學了還找我干什么。我哭著說,老師,我找到這些書本可不容易了。看到我這樣,老師馬上說,對不起孩子,我不應該埋怨你,這不是你的錯,今后你任何時候來我都教你。就這樣,我一直堅持學到六零年。那時候,食堂里連飯也吃不飽,每天都餓得半死不活的,我就再也不提學習的事了。
生活再艱難也要讓自己的孩子上學
改革開放之前,做生意被叫做投機倒把、挖社會主義墻角,一旦被發現就要被捆起來游街示眾,可是每天一個勞力掙的工分只有八分錢。所以,一直到了八十年代初,農村人的生活都很艱難。這時候,我的四個孩子都陸續上學了,高中初中小學育紅班都有,一到開學的時候,我就要到處求人借錢湊學費。有一次,實在借不來了,我托人貸了200元的高利貸,月息八分。也不知是不是我為孩子們上學的苦心感動了老天爺,正在我為還貸發愁的時候,公社信用社主任到了我家,問我是不是為孩子上學借了高利貸。聽說高利貸不合法,我支支吾吾不敢說實話。主任說,你還想瞞我,大家都傳開了,說你王秀蘭小時候上不起學,自己有了孩子,拼了命也要讓孩子上學,連八分息的高利貸都敢貸,全公社也就出你一個人。我是受你感化給你貸款來了,我做你的擔保人。聽了主任的話,我真是感激萬分,最后我貸了300元,月息只有二厘五。
還了高利貸,我用余下的錢開始做小生意。多虧上過半年學,做生意需要的識字算賬我都能應付。一開始本錢少,我和愛人一起換大米、賣饃,后來自己做童裝、賣服裝,到過鎮平周邊的唐河、桐柏、內鄉、淅川等方圓一二百里的地方。后來,年紀大跑不動了,就開雜貨店、玉器店。做小生意雖然沒日沒夜地辛苦,但有了一定的經濟條件,我的幾個孩子都上了大學。
如今,我的孩子們都在城里生活,一個在大學當教師、一個在縣里當公務員,一個開公司做生意,一個在中學當教師,都有房有車,過得很幸福。孩子們都很孝順,不但細心照料我和老伴的生活,還經常帶我們到處旅游。雖然我們還是農民的身份,但我們卻像退休老干部一樣,每天過著城里人的舒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