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最后一天的晚上9點,北京室外溫度為零下9攝氏度。在某大型商場門口,一個佝僂的身影趴在垃圾桶上,努力地摸索著里面的雜物。不一會兒,幾個可樂瓶、幾張廢紙就被挑出來,分別裝進她身后的蛇皮袋中。周圍是十幾個裹著羽絨服的年輕男女,他們正說笑著等紅燈。
這個身影屬于62歲的張明霞,一個在北京拾荒20多年的老人。在這20多年間,白天的北京,基本不屬于她,環衛工人、保潔公司的工作人員,會定期清理垃圾桶,不讓張明霞等拾荒者染指。只有等這些“正規軍”下班后,她才從只有半人高的窩棚中走出來,開始一整夜的工作。
非但如此,即使在黑夜中,張明霞也要面對另外的力量。她不得不每月給所在區域的“老炮兒”上交一部分費用,否則,她很難在此地立足。即使這樣,她收來的廢品也常常被人偷走,也時常在翻垃圾桶時,遭到其他拾荒者的襲擊。
北京市市政市容管理委員會副總工程師王維平,多年來一直和拾荒者打交道。據他調研,在北京的拾荒“野戰軍”足足有15萬人,分成多個“幫派”,分布在京城80多個地方。他們大多以“同鄉”形式聚集在一起,分割各自的利益區域。
張明霞等拾荒者,就在“正規軍”和“野戰軍”的夾縫中艱難生存。
很多人拖家帶口,進駐到各個城市的垃圾場,復制著暴富的發財之路
張明霞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一個人從湖南老家跑到北京“撿破爛兒”的。剛來北京時,因為租不起房,她找到一處城中村,用碎磚頭和舊油氈,靠著別人房子的墻根搭了一個窩棚。這么多年,她一直居住在那里。
從一開始,張明霞就卷入這個拾荒者的“江湖”。
城中村里的幾十戶家庭,大都是收購廢品的河南人。雖然已做鄰居20多年,但張明霞跟他們的交流并不多。
“他們也不叫我名字,就喊我‘蠻子’。”張明霞穿著一身撿來的舊棉衣,遠處車燈照過來,能看到她的手皸裂出一道道傷口,里面沾滿了黑色的污垢。她擤把鼻涕,紅著眼睛回憶:“有時一個瓶子扔過來,我想去撿,他們就從背后使勁拍我,說要打死我。”
有時她一覺醒來,屋子里整袋的塑料瓶就不見了蹤影。面對這些無奈,張明霞大多會默不做聲,“我不跟人吵架,也不能惹麻煩”。
這個老人并不知道,那時的北京的拾荒者“幫派”,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激烈的爭斗。她所經歷的,不過是最平淡的一種。
據王維平介紹,最先進入北京“撿破爛兒”的是四川人。1987年的一天,一個四川巴中(原達州地區巴中市)人拿著政府部門開的“條子”來到他的辦公室,說“想進垃圾場撿垃圾”。
當時王維平在市環衛局負責北京垃圾場的管理工作,“收集、運輸、處理整個流程下來,一噸垃圾需要157元,既費錢又費事”。碰到有人自愿上門撿垃圾,他當即答應。“他們撿得越多越好,我們就省事兒了。”
獲得同意后,這個名叫杜茂洲的四川巴中人帶著家鄉弟兄涌進了北京一處垃圾場。幾乎在一夜之間,1000多畝的垃圾場圍墻邊上,全部搭起了一米半高的窩棚,500多人開始在那里生活。
在北京一座座垃圾山上,這些巴中人每月人均能“撿出”1500元,成了當時的高收入階層。而當時王維平一個月的工資也只有200多元。
杜茂洲理所當然地成了這500人的“把頭”,他們每人每月要向他上交500元的份子錢——這是來北京前,在老家當小學教師的杜茂洲不敢想象的。那時,他一年的工資只有400多元。
暴富的消息一傳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場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餑餑,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拾荒隊伍中。當時只有47萬戶籍人口的四川巴中市,其中25萬人散布在全國各個城市以撿垃圾為生。到上世紀90年代,河南、河北、安徽、內蒙古、江蘇等省份的人,也開始拖家帶口地駐進垃圾場,夢想復制巴中人的發財之路。
河南固始人老秦就是在老家做生意失敗后,被鄰居拉到北京“撿破爛兒”的。
“那時在家做生意欠了27萬元,到北京撿4年破爛就還清了。”老秦坐在椅子上晃著二郎腿說。他的身后,是上下兩層堆滿塑料瓶的廢品倉庫。經過20多年的打拼,如今他已經成為一個廢品收購站的老板。
像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們在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場,淘到了金子。
每個幫派都設立了自己的“飛虎隊”
自從巴中人進入北京的垃圾市場后,與北京垃圾業相關的一切,看起來都蒸蒸日上。不過,始料不及的是,與拾荒隊伍一起膨脹起來的,還有行業內的惡性競爭。
“從前,打架、械斗幾乎是家常便飯。”王維平攤開手比畫出一個圓形,“就這么大的地盤,四川人、河南人、河北人都想多占點,互相擠壓。”
老秦還記得,當時為了搶首鋼附近的一片垃圾場,“來了幾卡車人,武器都用上了”。
在這種局面下,每個幫派都設立了“飛虎隊”。他們是最能打的一批年輕人。王維平說,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這個龐大的群體已經成為北京治安最不穩定的因素之一。
也有拾荒者一直回避這個“江湖”,他們大多呈“原子型”分布,與外界保持著最低限度的聯系。張明霞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她沒有找湖南幫派,也沒有經歷過那些血雨腥風,她也因此無法進入垃圾場撿“寶貝”,只能年復一年地,依靠翻垃圾桶維持生計。
1997年,北京的拾荒隊伍已經擴大到了8.2萬人。這時,有關部門向王維平透露了一個信息:北京市刑事案件,其中七成以上是拾荒者犯下的。“有的人撿不著就偷,偷不著就搶,污水井蓋兒、綠地護欄、變壓器、甚至地鐵的電纜都給你鉸了。”王維平說。
為了緩解這種越來越混亂的局面,王維平憑借自己的“三把刀”,最終促成北京10多個拾荒幫派坐到一起,商議解決方案。
“第一把刀是恩情,當時他們發家都靠我;第二把是我的官方身份,我主管垃圾場;第三把是,我這兒有執法隊、城管。”王維平站起身,手臂在空中飛舞,描述著當時的場面。
“會議”最重要的成果是分工:“四川幫”有5.7萬人,負責撿垃圾;“河南幫”1.7萬人負責收廢品;“河北幫”1萬人,負責在四環外接應——城里收來的廢品運到這里進行分類回收,再賣給產業下游的廢品加工商;“江蘇幫”人數最少,只有1700人,他們負責回收地溝油。
這場“會議”奠定了北京拾荒者的格局。即便今天,一些“幫派”仍沿著當初劃分的老路繼續前行。
就在這場“會議”后,河南人老秦買了一輛小貨車,開始在天壇附近的胡同里定點收購廢品。這時,每個月除了給胡同里的“老炮兒”上交3000元外,他還能凈賺上萬元。
如今,老秦已經搬到了北京最大的廢品收購中心。那里聚集了200多家廢品收購商,其中140多家的老板是他的同鄉,河南固始縣人。
當時曾經出現在中央電視臺、鳳凰衛視等媒體上的“京城破爛王”,如今幾乎消失在公眾視野中
那次會議以后,昔日的“把頭”杜茂洲也在2001年創辦了廢品回收公司,統領著北京崇文、通州、平谷、昌平、密云5個區垃圾填埋場的廢品資源。4年后,被譽為“京城破爛王”的杜茂洲對著電視鏡頭意氣風發地說:“北京遍地是寶,只要你肯彎腰。”
只是,這個當時曾經出現在中央電視臺、鳳凰衛視等多家媒體上的“京城破爛王”,如今幾乎消失在了公眾視野中。10年前全市有1000多個未被治理的垃圾填埋場,到今年也僅剩76個。昔日依靠垃圾場生存的杜茂洲,現在卻因為垃圾場不再允許拾荒者進入而無處可去。他2006年在大興區投資的塑料加工廠,后來被作為“低端業態”被取締。
和杜茂洲一起消失的,還有當年5.7萬人的“四川幫”拾荒大軍。他們逐漸被河南人取代,只不過這些新的拾荒者也只能沿著大街翻垃圾桶,或者在建筑工地撿廢棄建材了。
“2009年時全北京有15萬拾荒者,2014年已經減少到了10萬人。”王維平擔憂拾荒隊伍的萎縮將導致北京垃圾處理不堪重負,“北京每年生產700萬噸垃圾,此外,這些拾荒者能夠回收700萬噸,現在廢品集散場一刀切地關閉,當然是不合理的。”
面對這種局面,有人提出建更多垃圾處理廠,提高垃圾處理能力。王維平卻認為這樣的對策不切實際。“北京沒地了。建一個垃圾廠最少得花3年的時間,而且建誰家門口都不愿意。”
在王維平看來,北京面臨著另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現在的垃圾處理廠只能對垃圾進行粗揀,遠沒有人工分揀精細。
和杜茂洲一樣,隨著北京和河北塑料加工廠的停業關閉,老秦的日子也不好過了。
“之前一星期就能處理一倉庫貨,現在要兩個星期才行。”站在自家堆滿洗衣液壺、電線輪轂和各種飯盒的倉庫前,老秦抱怨道,“河北文安那邊的廠子越來越少了,貨出不去。”
不僅如此,由于國際原油價格下跌,塑料價格也跟著大降。他把一個飯盒拿在手里搖了搖,皺起眉頭說:“去年這種塑料一公斤能賣到5.8元,今年才賣到1.8元。”
老秦收購點所在的這個大型廢品回收中心里,大多數商家都感受到了市場的“寒意”。
園區里的幾家廢鐵收購商已經停業,廢鐵的價格從去年的4.2元每公斤一路降到了今年的0.4元每公斤,舊鋼筋、生銹的鐵板堆滿他們倉庫的每一個角落。
“現在國家的鐵都用不完了,哪還要這破爛,他們賠了上百萬元啊。”老秦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廢鐵收購點,拉低聲音說。
不過,每天晚上7點開始,仍然會有三四百輛拉滿各種廢品的卡車會陸續進入園區。這種景象讓老秦感到放心,他相信國家不可能讓這個行業消失,“只要我們停業一個星期,你信不信全北京滿大街都會堆滿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