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此,長于此,短暫離開后,還是回到這里,故土難離啊。”站在新修寬闊的黃土馬路旁,70歲的王德安沒有一絲喜悅。
順著他的目光,故土已經不存在,只有正在修建的馬路和停工后荒地里快要及腰的野草。
王德安的“故土”是指馬固村。這是一個位于河南省鄭州市上街區峽窩鎮的村莊,在一些媒體報道中,她曾被冠以“中原第一文物古村”的名號。問鎮上的居民馬固村怎么去,答曰“就在鋁廠(中國鋁業河南分公司)旁邊,馬固已經沒有了”。遠遠望去,鋁廠的煙囪白煙裊裊。
鄭州文物保護志愿者彭保紅說,如果沒有當地人帶領,外人根本就找不到馬固村。開車經過一個寫著“鄭州上街智能電器產業園建設指揮部”藍色大招牌,不久就到達了這個從宋朝就建立于此的千年古村。
如今,這個有約3000村民的村莊,曾經出過一門三代樞密使,九子十進士的古村落,除了村民守護下來的王氏家廟和馬固大廟兩處建筑,只剩下拆遷后的磚礫,雨霧下修路停工的痕跡以及幾位留守大廟的老人。
“20天村里就搬完了”
“鄭州上街智能電器產業園建設指揮部”招牌旁豎立著一大排藍色的圍擋,看不見指揮部的情況。多次往返鄭州、馬固的王氏后人王福現記得,前段時間這個擋板上是“鄭州上街智能電器產業園功能分布”,上面標識著產業園的基本信息和規劃圖。
據上街區總體規劃,產業園區域內部分土地前期開發整理項目位于丹江路以北、中心路以南、150萬噸選礦廠項目以東、鋁廠赤泥管道以西,總面積為931畝,而馬固村進行整體搬遷,是因為該村整體規劃為智能電器產業園,城區主干道許昌路等多條道路將從此處通過。
搬遷的消息從2013年就在馬固村流傳。一些當地村民介紹說,當時的說法是等安置房建好后整體搬遷。到2014年4月,新的搬遷計劃讓村民們措手不及,安置房還沒有建好,村民就收到了搬遷的消息。“20天,20天村里就搬完了。”村民王新生伸出兩根手指,狠狠地晃了晃,占地近600畝的村落變成一片黃土和廢墟。彭保紅介紹,據河南省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名錄顯示,馬固村共有7處文物名列其中,分別是王廣林民居、王德魁故居、王氏家廟、馬固大廟、張連偉民居、馬固村教堂、王洪順民居。在推土機轟隆的操作聲里,7處文物,僅保留下了王氏家廟和馬固關帝廟。
很多人以為這個有著千年歷史的馬固村是最難拆的,可是沒想到在附近的村子中,這里卻是拆遷最快的。
當地的村民用“胳膊擰不過大腿”來形容這種無奈——眼看著別的村都拆了,我們也是遲早的事。彭保紅接著說,現在看來是擰過了,咱們的廟說不定能保下來了。
在媒體和輿論的關注之中,今年4月,上街區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回應:“對市級文物保護單位馬固王氏宗祠(村民稱為王氏家廟)進行原址保護,上街區主干道許昌路西延時繞道,主動避讓王氏宗祠。其他6處未定級的文物點,也采取了有針對性的保護。對馬固關帝廟(村民稱為馬固大廟)進一步完善了保護方案,經專家評審確定后按方案進行保護。”
目前,馬固村施工已經全部停止。
村民們用政府給的過渡費租住在附近的村鎮,馬固村只有幾位守廟的老人。守廟的老人王海生說,當時拆村的時候大家都沒有什么意見,可是到了拆廟的時候,大家都不愿意了,“我們就日日夜夜地來守著,扯著橫幅,貼上河南省文物局關于在城鎮化建設中加強文物保護工作的通知,家廟如果拆了,我們的根就沒了”。
如今這些拆遷的圖片都存在老人的手機里。拆遷以后,王海生學會了用微信,在和記者的溝通中,王海生不停地發著圖片和關于馬固村的新聞。60歲的老人還不會打字,他用自己穿著保安服的照片證明身份,并傳過來幾十張關于馬固村的照片。平日里,王氏家廟總是大門緊閉,如今,王海生因為擅作主張給前來參觀和采訪的人開門,而被村里停發了工資。但他并不介意,“我出去打工掙錢,鑰匙在我手里,需要我來開門就開”。
距離王氏家廟不遠的地方,是馬固大廟,隱藏在一片廢墟之后。在大廟的后面,為了埋管道而挖的深溝還留在原處,在雨水的沖擊下,道路泥濘不堪。馬固大廟還有五六位老人,在停水停電的大廟里守著,吃水去附近的工廠里提,晚上用蠟燭照明。王海生的手電帶著電擊的功能,他說,這是當時拆遷的時候用的,能照明還能防身。王宏業已經在廟里守了六七年,“現在我們都住在附近一兩公里的地方,施工停了以后,晚上回家,早上再過來”,他表示自己和在村民委員會任職的兒子不一樣,他要守著廟,守著家。“我們小時候就在這里玩,小時候村里可氣派”,王宏業隨手撿起一支粉筆,在廟口的黑板上畫著他記憶中的馬固,“扒了可心痛”。
拆遷以后,村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村民都清楚,“上鏡的不給發福利”,然而如今已經沒有經濟來源的村民并不介意,他們就像是義務的講解員,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給來人講述這個千年古村的歷史,過去英雄人物的輝煌,在此生活的種種記憶……
“家是回不去了”
“昨天一晚上沒睡著,老爺爺(曾祖父)的照片找不到了”,74歲的王保金是王德魁將軍的曾孫,當年王德魁曾跟著左宗棠南征北戰,平定準噶爾叛亂,戰功顯赫。
王保金回憶著當時搬家的情景,“那么珍貴的東西,我肯定是包起來了,就是不知道放哪兒了,等以后回家了,把打包的東西拆開,絕對有。”老人打包的家什還堆在上街區租的房子里,頓了頓老人篤定的語氣突然軟了,“哦,家是回不去了”。王保金家的王德魁故居,在馬固村的這次拆遷過程中,是唯一由村民保留下來一些構件的古屋。
去年,聽說拆遷的消息后,王保金的哥哥王白齡匆匆坐火車從河北趕回河南老家,那天是馬固村整體拆遷后第三天。2014年4月,77歲高齡的王白齡找到馬固村委會,王白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每找一個人,他都會把曾祖父的事跡講一遍,為了讓他們知道王家的祖宅是文物,拆不得,然而村委會對他愛搭不理。
后來王白齡找到了上街區文廣局。王保金回憶,當時也是下著雨,哥哥一下午跑了4趟,文廣局給了兩個方案,王德魁故居是文物,眼下村整體拆遷,故居可原地保留或整體移位。
回到村委會,王白齡卻得到了必須拆除的結果。無奈之下,王白齡決定自己拆除,找專業的測繪公司對王德魁故居進行測繪,制成平面結構圖,將房屋構件保存下來,以便日后復建。在拆除之前,王保金專門給老宅子照了照片,他總是將洗好的照片隨身裝在西裝的口袋里。照片上,三進九院近百間房子,不同造型的墀頭(音為池頭,指古建筑物山墻兩端伸出至檐柱外的砌體)清晰可見。
王白齡自費3萬多元找專業的拆遷隊將房子拆除,近半個月的時間,他天天守在老房子前,怕損壞、怕丟失一磚一瓦。“我的老母親在這個房子里住了一輩子,這才過世兩三年,家都沒了。”王保金說哥哥為了保留下來這些構件,共花了6.7萬元,而這座房子的主宅作價補償是6.2萬元。“虧了也得做,保護文物,就這一個目的。村里說不懂什么是文物,苦口婆心地說也不行,只有我們自己來做。”
如今,這些具有上百年歷史的青磚、墀頭、木材都保存在王保金表弟的廠房后院,磚瓦露天而放,木雕則在一塊藍色的遮雨棚下靜靜躺著。聽說表弟的廠房已經出租,王白齡不久前打電話叮囑,情愿再花幾千元找個地方保存,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重建,不能一直放在人家的地方。在馬固村拆遷的日子里,村里來來去去有很多文物販子,據說一戶村民家里的一張床賣了9000元,馬固村上千年的歷史輕輕松松地變成年輕人兜里的鈔票。有老人為此流淚,也有很多人已經習慣了。近年來,拆遷在這片地方從未停止過。
念舊的老人與“擋不住”的年輕人
在上街區峽窩鎮有一個名叫白云山莊的小區,是2003年東馬固拆遷的回遷房。據說,很久以前,馬固村東邊建起一座村莊,仰慕馬固的繁華,把自己的村莊稱為東馬固。周圍的村民為了便于稱呼,就把馬固叫成了“西馬固”。
一位年近七十的東馬固村婦人說,自己清楚地記得,當年是在2003年8月15搬家的。因為東馬固位于鋁廠的墻外,且村子不到千人,停水停電后,忍受不了家里不能做飯的日子,早早搬了出來。據媒體報道,全村拆遷只用了8天。
老人說:“因為挨著鋁廠,村里環境并不好,又加上村里人少,搬遷并沒有遇到大的問題。”這么多年,她已經習慣了城鎮的生活。
在此之后,峽窩鎮郊段村、寨溝村、左照村、夏候村等多個村莊迎來了搬遷。
如今,輪到馬固村村民面對同樣的問題。一些馬固村村民還記得在村里過年的熱鬧、清明節祭祖時王氏后人的團結、等待每年4個大廟會時的激動。如今,村里只有黃土、瓦礫,和越漂越遠的鄉親。不過,如此念舊的多是上了年紀的人。馬固村距離峽窩鎮不過幾分鐘的車程,又緊鄰鋁廠,村里的年輕人早已適應了城鎮的生活。彭保紅說,很多年輕人早就在上街區工作、買房、租房,這次拆遷一些年輕人主動簽了字,他們認為補償的拆遷款還能在上街區買套房是好事,村里的老一輩“擋不住他們”。
據王海生所說,過渡費頭一年是每平方米5元,現在是每平方米10元,耕地補償是7萬元一畝。如今,許多村民都用補償款和過渡費在附近的村鎮租房住。以前有地,打點糧食,房前屋后種點菜,不用花什么錢就能過日子,現在住到樓上,啥都得花錢買,“就是沖個廁所都得花錢”。
王德安補充道,以前街坊鄰居,互相幫忙照應,有個啥事都很熱情,遠親不如近鄰。現在一搬家,跟鳥籠差不多,一進去把門一關,誰也不認識誰。他懷念以前做好飯就端著飯出門,看誰家門口熱鬧就去哪吃飯的日子。在馬固文化宣傳片里,幾位白發的老人坐在村里的丁字路口聊天,笑容里帶著自在。搬離農村的老人,沒有了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五十多歲還有勞動能力的就去掃大街,飯店幫工掙點錢,年齡更大的老人則面臨著更嚴峻的考驗。
據村民王春生(化名)說,鎮上的房東不愿意把房子租給70歲以上的老人,孩子不方便照顧的,就到村里臨時的安置房住。如今安置房也不能住了,就到南山后面的一個敬老院去住。
王建偉說,拆遷以后,村里已經有二十多位老人去世了,平均每月兩個。如今村里連辦白事都只能在安置房里湊合,沒有以往大家聚在一起的氣息,匆匆從出租房里趕來,又匆匆趕回去。而對于一些年輕人,手里突然多的補償款讓他們成了棋牌室、KTV等娛樂場所的常客,有人感覺鎮上的娛樂場所都增加不少。
一個“不窮不丑”村莊的記憶
“村民通過各種方式‘留住鄉愁’,鄭州市要求所有拆遷改造村建村史館”,王氏文化研究會會長、鄭州師范學院90歲高齡的教授王五魁戴著老花鏡,將大河報上一則消息清晰地讀了出來,他說要把這張報紙收藏起來,以后說話有個根據。
“我生于此,經歷從小到現在都是歷歷在目,急需要解決的就是村里的歷史傳承問題……”王教授的音量一再提高,提起馬固的拆遷,聲音里帶著哭腔:以后你讓馬固村的人去哪兒找,小孩子們都不知道還有馬固這個地方了。
在馬固大廟,兩個當年從這里畢業的學生就面臨著這樣的問題。據兩位老人介紹,當年鄭州三十五中就在大廟里,這次趁同學聚會的時間回來看看,沒想到已經完全變了樣子,“連教導處都找不到了”。
1965年從這里畢業的兩位老人都已經年近七十,50年前在這里受教育的經歷卻依然清晰:生物實驗室里,裝在玻璃罩里的紅珊瑚標本;化學實驗室里,七臺顯微鏡;體育實驗室里的運動器材;一學期十幾元的學費;1964年分配而來的十位大學生教員……馬固村的高中遠近聞名。
“現在還有什么?什么都扒了,一片瓦礫、一片荒涼。”一位昔日的學生用傘敲敲腳下的土地接著說道,“物也不是了,人也都飛了。”
2013年年底,一位曾在這個學校教書的教師聽說馬固村拆遷的消息后來到馬固大廟。當時也在場的王春生回憶,這位時隔48年歸來的教師老淚縱橫,懷念當時在馬固教學的日子,留下了兩首詩,其中一首寫道:
別夢五稚歸故園,
蕭疏滿目實堪冷。
垣殘壁斷鎖青苔,
人去樓空凋朱顏……
村民們說,聽說馬固拆遷后,很多人專門前來參觀。
王德安是當地知名的畫家,龍泉畫院的院長,如今位于家廟附近的畫院也已經拆除,每次有人拜訪王氏家廟,王德安便充當導游,為大家講述家廟的故事,馬固的歷史。村中寨墻的形成,象征人丁興旺的丁字路口,三朝樞密匾額的來源,九子十進士的緣故……
十幾年,每到正月,王德安就會找村里的老人講述記憶中的,從上輩人那里聽說的馬固歷史,本意是為了他的書《馬固史話》收集史料,如今卻成為追憶馬固的作品。
在王氏家廟,有兩個王氏后人,在親戚的微信聽說馬固要拆了,專程從西安趕來,如今父親年幼離家時居住的地方已經不復存在,只能在家廟里尋找些舊日的時光,“村子既然已經拆了,不能把家廟也拆了,再有錢蓋一個新的,不是那回事”。
“狗不嫌家貧,何況我們的馬固不窮不丑啊。”王德安忍不住感嘆,“我們深厚的文化底蘊,在文化、音樂、武術等方面的造詣。哪一個丑?都是好啊。”
1926年出生的王五魁記得,馬固村的變化一度順其自然,緩緩進行。如今的拆遷效率,在他看來,有點讓人吃不消,“老可惜老可惜,隨隨便便就扔掉了”。
王春生的母親在搬家后,又回到老宅,打地鋪睡了兩個晚上。兩個夜晚后,與老宅的告別時刻,這位89歲的老人嚎啕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