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一對教授夫婦住進養老院,引起一些議論。這兩位老人無兒女,年老需人照顧,時下雇個合用的家政人員又不容易,社區養老服務可能也不那么到位,其他親屬也指不上,就做了這樣的選擇。現代社會里,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但有些人還是有失落感,覺得一位著名學者住進養老院似乎有點不對勁,可我們站在現代老人的立場上想一想,好像做這個選擇是完全合理的。而且,就是有兒女的老人,現今也越來越多地選擇養老院來度晚年了,你說哪里不正常了?兒女們都忙,有他們正在打拼的事業和小家庭,且平常大多就不與父母住在一起,讓他們回來養老,那豈不是趕著鴨子上架,最后很可能兩邊都難受。君不見婆婆和兒媳婦現在已經更像天敵了?能出點養老費就已經很好了,用自己的勞動所得換取別人的養老服務嘛。
理論家們還會論證,社會進步的一個標志就是傳統的家庭功能逐步由社會來承擔,從子女養老轉變到社會化養老,就像從農村生活轉移到城市生活,不但是大勢所趨,而且有其內在合理性。看人家美國歐洲,不是早就是這樣啦。個人的獨立自主比什么都重要。康有為一百多年前就在《大同書》里講了,人類的進步,要從中國式的大家庭進到歐美的小家庭,再由這小家庭進到無家庭、全由社會來養后代及老人的大同社會。由此看來,傳統的子女養老已經落后(中國起碼早就進入小家庭時代了)、正在消失,由養老院養老怎么看都有理。
可是,中國有些人包括筆者還是跟不上這個時代精神,還是要對子女送父母進養老院、甚至一對老教授夫婦選擇進養老院有些想法。
那些理論家們說得對嗎?作為一種對現實的認定式辯護,是對的。人類正沿著西方的道路在進步著,最后的目標好像就是沒有家庭――起碼是沒有我們認為的家庭――的社會。近些年又有了一項進步,歐洲一些國家和美國已經從法律上承認同性婚姻了。
但從人類的生活情理上講,這種無須養老的進步好像也是一種退步,即從人退回到前人類的狀態了。二十世紀人類學、靈長類學等學科的研究表明,人類是已知動物世界中唯一能明顯養老的物種。離我們最近的靈長類表兄黑猩猩,與我們的基因只差百分之一點幾,能使用初級的工具(簡·古道爾<Jane Goodall>的這個發現曾震動了全球學術界),能學會鍵盤語言,有在鏡子前的自身意識,能玩“黑猩猩的政治”,但就是不能養老。古道爾在野外長期觀察的一頭母黑猩猩芙洛,成功地養育了多個子女,但當她年老亟須幫助時,子女們無暇顧及,最后老芙洛死在河邊,無猩理睬。這種無孝的行為方式從進化的角度是合理的,正在養育自己兒女的新一代父母如果將寶貴的精力和資源花在供養已經喪失健全生育功能的老一代身上,對整個種類的繁衍不利。但是,在人類這里,情況居然出現了反轉,古人類不顧老人的無用而去養老,使得那些過了生育期很久的人還能活著。于是,人們才發現老人也有儲藏有用信息的功用。不過,到了我們這個技術飛速進步的時代,老年人的記憶好像又無用了。
那么,我們就從人能直接理解的道理上討論一下,子女該不該養老呢?照理說,去養那些養過你的老人是合理的,不去養那生我養我的人讓我良心不安——這似乎還不只是中華文化這么主張,其他文化和民族的古老良知也都是這么看的。甚至西方文化之源的古希臘和希伯萊的經典,如《工作時日》和《舊約》,也認為不孝敬老人是惡行。所以,從這個角度看,養老不只是對老人重要,對于子女成為一個健全的人也是不可少的。老人從養老院得不到的,首先是子女親情和共同記憶環繞的特殊照顧,而子女從不養老得到的是什么呢?
到了現代,西方個體主義(它也受到過基督新教的影響)大行其道,加上社會化和新技術的盛行,使得西方文化首先走上子女基本不養老的狀況。哲學和倫理學的學者們(康德帶頭)還要為不養老辯護。他們說,父母沒有得到子女同意就生下了他/她們,于是就有義務將子女養大到能獨立;從這時起,大家就誰也不欠誰了。追隨這種思路的魯迅就說:父母由于性欲沖動懷上孩子,你就不僅必須好好將他/她們養大,而且要明白你這么做只是還債,對子女無恩可言,也不要想子女回報。
這筆賬算得對嗎?如果這樣,除了利他主義者外,好像沒有人還會去不經子女同意就生下他/她們吧。的確,在相信這么算賬合理的人里邊,生孩子的人是越來越少些了,同時也能滿足性欲。但是,如果一個人在沒能征得你同意――那時你外出了――的情況下,從你家的大火中救出了你的孩子們,你會認定自己不欠這個人的情,從而有道德義務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回報嗎?生養兒女的恩情是不是與之相似、甚至比這個還大呢?
在現代這個個體主義和體制主義――它們相互需要――同樣盛行的社會中,養老是不是有多種形式呢?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常回家看看是養老,過節和周末打電話、通Skype(網上視頻)也算養老,至于為父母雇家政人員、網上為父母購物、替父母付養老院的費用,就更是實質性的養老了。甚至你事業有成,對父母也是一種精神養老。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要一個現代人事必躬親,常年為父母穿衣做飯、煎藥煮湯,是不是太過分了?的確還有這樣的孝子孝女,但今天,在“孝治天下”早已被新文化批臭、被全球化埋葬的當代中國,這種親身養老只是其中一種選擇,而且是不常見的選擇了。
我們甚至可以眺望到更加脫身體化的新養老方式,因為商業化的高科技總能配合社會進步的。輪椅、電梯、智能煮飯電器、電子測血壓算什么,能夠替兒女養老的機器人好像也在接近我們。可以設想,這種未來的機器人比雇來的活人更可靠、準確、有效率、絕對服從,甚至可以輸入子女的語調、性格和記憶(當然是那樣可愛的),引得老人開心。那時,如果子女能替父母、祖父母搞來這樣的智能化機器人替身,就更是用創新來養老的模范了。
可是,那機器人想必很昂貴,而且越是復雜的高科技,維護起來就越麻煩,從長遠看就越是脆弱。也就是說,你對它越是放心舒心,一旦出事,就越是危險。這機器人替身的智能太低,只會重復那幾個記憶,會讓老人厭倦;可智能高到能自主學習,總能創造些新玩藝兒讓老人高興,它對老人的態度說不定就會生變。萬一它從奴隸變成主人怎么辦?更重要的是,這樣的養老從形式上讓老人離子女更近,可在實質的意義上卻離得更遠。但是,誰又能否認它在現代體制中的合理性呢?它不過是養老院的科技提升或“更高更快更強”嘛。
可問題還在于,如果如此養老可以,那么如此養兒不也可以嗎?按康有為和其他進步主義者的邏輯,社會完全應該擺脫這些啰嗦難纏的親子關系,讓“養”變得全面社會化和高科技化。孩子一生下來就送育嬰院,根本不知父母為誰,“父母”也不用操心兒女是誰,男女只是滿足性欲和按計劃甚至擇優錄取地生孩子就是了,其余時間統統用來創新發展和開發自身潛能,追求個體幸福。將來科技更高了,甚至生孩子這讓女人難受、遺傳問題難絕的事兒也可免了,就由人類再生產科研所和工廠來優化生育,不但能生產出更健康漂亮的新人,而且還要對現有人類――它形成于石器時代,按一些科學家的眼光已經落后了――進行基因層次改造,再升級換代,創造出“后人類”,也就是比我們這種人更高級的智能物種。那時,這超人物種就沒有養老問題了,因為它們被設計和改進得就不會衰老,擺脫了我們這種現代智人的一系列缺陷。
好思考的讀者們,你對這個人類滅亡或降級為現在黑猩猩地位的前景歡欣鼓舞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就沿著現在這條進步無止境、科技永創新的道路走下去吧;如果不喜歡這個前景,那么你覺得哪里是該收手或不再進步的界線呢?
以前的人老了,就在家庭內或子女親屬的照顧下養老,在親人環繞中離去;現在的人老了,就越來越趨向在養老院養老,臨終關懷送終;將來的人老了,可能要在越來越高的高科技服務或智能機器人手中養老和去世;再后來,“人”就不會老了;再再后來,就沒有人了,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