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副教授
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北美民族與種族關系研究中心、華盛頓州立大學比較美國文化系交流學者
初識于長江是在一次會議上,其簡單樸實的衣著和精辟獨特的言論給記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采訪中,這位知名的人類學學者,其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讓記者唏噓不已,而他對當前一些熱點現象、問題的理性思考,更是超出了記者的預料。
理性看待信仰危機
有人說,隨著我國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人會出現信仰危機。于長江坦言,人是不會有信仰真空的,人的頭腦,總是充斥著一些觀念,唯一不同的,是這些觀念的具體內容不同。他說,如果看過去中國百年歷史,我們會發現,很多歷史時期都讓人感到“信仰危機”。
從清末民初到1980年代,中國社會不斷革命,起伏跌宕,每當社會激變的時候,舊觀念面臨挑戰和崩解,新觀念還沒有完全確立時,就會有“信仰危機”之感,199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又一次讓人感到陷入“信仰危機”……“我倒覺得,這種‘危機’,實際上是精神信仰和心態急劇轉換狀態的感受,就是‘過渡’、‘不確定’的感覺,并不是一切都沒有了、都真空了。”
今天的中國人在城市化過程中,瘋狂地追求買房、買車、買名牌產品等等,事實上已經構成了一種“信仰”,一種拜物教,這也算一種“充實”。只不過這種信仰,不能帶來多數人的幸福,反而造成很多矛盾和痛苦,所以我們在價值上,不認同這種信仰。
對目前甚囂塵上的當代社會缺乏精英,尤其是文化精英的觀點,于長江表示,一般意義的“精英”永遠有,今天主導社會走向的形形色色的大人物們,也可以叫“精英”,諸如富豪群體、實權官員、社交達人等等,也算“精英”。“如果說缺少,是缺少致力于精神和文化建設的精英,缺少文化轉型期特有的那種奮然投身于‘興滅繼絕’偉大使命的精英,缺乏新舊交替時代特有的那種身體力行、開創新精神文明的精英。世俗成就的‘精英’很多,但超越常俗旨趣、以某種超然追求為‘天職’的精英很少,而且分散蟄伏于民間,影響力不大,而名聲鬧大的,又往往最后被揭露出來是騙錢騙名騙色的江湖騙子……”
在他看來,文化精英,應該是一種新文明的倡導者和實踐者,是一種不按現世常規社會邏輯和標準生活的人,他們應該具有一種超越蕓蕓眾生的新的旨趣,在現實中,一方面向人們證明,人可以有不同于一般主流的追求和活法,另一方面,用自己的新思想、新觀念、新感受去啟發人們,幫助人們感悟,意識到還存在不同的生存方式和新的生活意義。
強鎮擴權應慎行
繼2007年浙江省紹興和義烏實行強鎮擴權戰略后,最近廣東東莞和山東省也相繼提出要進行“縣級鎮”試點。于長江說,國家搞“縣級鎮”試點,主要是為了解決某些地區鎮一級轄區社會經濟人口高速發展之后,原來鄉鎮級的行政機構功能太弱,無法適應新的形勢和職責,存在責與權的嚴重不平衡。這種情況下,必須調整體制,擴大鎮的層級和功能,以實現更有效的治理,促進當地發展。
同時他也強調,觀察思考中國目前基層社會體制的改動,要特別注意各種具體的利益群體之間的互動及其真實意義。如果這些調整是針對某些發展中遇到的體制障礙,或區域、級別等不平衡發展造成的結構失調,那就是必要的,但這種調整不必象搞運動一樣一哄而上,而是應該作為一種日常的、個案化的制度完善手段,具體處理。
于長江直言,不管一個地方搞得怎么樣,對另一個地方來說,都只有借鑒、參考意義,而不存在“推廣”的理由,更不該成為“一定要做”的借口。因為從任何意義上說,不同地區的情況,都是千差萬別的,絕大多數因素和變量,是我們不能完全掌握的,同一種做法,放到不同的背景條件下,會衍生出完全不同的意義和效果。因此,“我覺得各地治理和發展最好最理性的做法,就是以本地為本,真正從本地實際情況出發,而不是熱衷于推廣外地時尚時髦好聽好看的‘經驗’”。
然而,基于本地情況探索發展途徑是一條很艱難的路——要具有智慧、經驗、責任感,又要有開闊的眼界和寬闊的胸懷,又要對本地進行大量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這種扎實的工作,需要更多努力,更多思考,可能有很多挫折,必須有更多擔當,所以人們一般不愿意做。因為太苦太累太風險太負責任,而簡單“推廣”別人的經驗,則是一種相對容易、輕松、少擔責任的做法,甚至可能是偷懶和免責的做法……但是,“推廣”中隱含的危險,我們在計劃經濟時代已經飽嘗了。
徹底打破城市的傲慢與偏見
目前越來越多的農民開始了市民化進程,這一進程既是社會利益結構的大調整,也是對社會政策和執政黨執政能力的嚴竣考驗。于長江說,目前農民市民化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發自然的,通過個人的、微觀的、多渠道的,逐步融入城市生活。一類是“被”市民化的,也就是由于土地征用等,有些農民被安排變成城市居民。
他強調,自發的部分,情況簡單一些,而非自發自愿的,被強制的市民化,存在很多問題,需要我們關注。首先在理念上,應該意識到,農民進城,并不是一個歡天喜地的幸福之旅,也未必是什么“提高”、“進步”之類,從人本主義出發,不該熱衷于那些宏大敘事的抽象論述方式贊頌農民變市民的“成就”,而應該更多體察到,農民作為一個個個體的人,進城是一種艱難的轉型和適應過程,是一個痛苦的過程,這個“苦”,應該是我們所有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在具體措施上,于長江建議,應該尊重人們的多種取向,照顧不同年齡、性別、性格等不同人口的意愿和適應能力,分別對待。對于確實愿意并且能夠適應城市生活的農民,可以提供條件幫助他們快速市民化,而那些不愿意、不適應的農民,應被視為一種對于文明傳承的敬重和堅守,絕對不該歧視,而是應該盡量延長他們市民化的緩沖和過渡狀態,使得他們可以相對緩和地進入城市生活,通過自己的觀察體驗和感受,發現城市的好處,自愿地轉化為市民。
作為吸納農村人口的城市,他直言,應徹底打破城市對于鄉村的傲慢與偏見,認識到城市生活與鄉村生活作為文明形態的等價性,把城市化視為現代化過程中一種“不得已”的安排,而不是天然的優越……。這種理念,可能更有利于我們真正制定“以人為本”的城市化政策。
于長江坦言,一個好的城市,從硬件到規章制度到生活狀態,都應該具有“城鄉兼容性”,盡量兼顧城與鄉兩種人口的生存狀態和習慣,減少“城”與“鄉”之間的差別,避免城鄉對立……這種兼容型的城市,是中國未來城鄉發展的需要,也是化解社會矛盾,減緩社會沖突,釋放社會不滿,建構和諧社會的重要途徑。城市化過程,應該成為城市人和農村人可以共享的一個現代化過程,不應該造成明確的贏家和輸家、優勢人口和劣勢人口之分,不該成為一種制造此榮彼辱和貴賤尊卑的叢林戰場……這種“城鄉兼容”的理念和實踐,也完全符合未來人類生存的遠景,符合目前最發達的國家地區的大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