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夏耷在《天涯》網上發表了《大學行政化危害遠大于學術腐敗》一文,迅即被多家網站轉載,點擊量超大。該文認為,大學行政化、官場化是一種比學術不端即造假、剽竊、抄襲等嚴重得多,危害也大得多的腐敗,因為大學中弄虛作假、偷竊他人成果者畢竟是少數,一經爆料會立即引來全社會關注,當事人會立馬身敗名裂;相比之下,大學不按大學的邏輯而按官場邏輯來辦,卻是一種行業性腐敗,一種幾乎不能捉奸在床、繩之以法的灰色犯罪。對此,筆者深有同感,深表贊同。但夏耷可能沒注意到,與大學官場化相似且密切關聯的,有另一種行業性腐敗 - 人文學科而項目至上。遂敷衍一文,呼應夏耷。
首先,何謂人文學科?文學、歷史、哲學等,這些是歷史悠久的軟學科,明顯不同于經濟學、金融學、法學、管理學之類較硬或能直接產生社會效應的社會科學,更是大大不同于數、理、化、工、醫、農等更硬或能直接創造經濟效益的學科。人文學科是基礎學科,不可能也不需要立馬產生什么社會效應,更不可能也不需要產生很容易量化或者說看得見、摸得著的經濟效應,可是對于一個民族、一個文明的精神塑造和性格培養,卻有著根本性的意義。你能夠設想,當今中華民族之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從來沒有過孔孟老莊、康有為、梁啟超、胡適、魯迅嗎?你能設想,西方國家幾百年來領先世界,而從來沒有過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伏爾泰、盧梭、康德、馬克思嗎?如果硬逼這些人成天卑躬屈膝地填表勾兌,跑部錢進,世上還能有思想家、學問家嗎?可如此簡單明白的一個道理,各級管理部門的官員們愣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何為項目至上?把課題、項目列為學術評價中一個至為關鍵的要求,即項目至上。比如,沒有一個國家項目或至少一個省部級項目,你學問再好,也評不了教授、副教授,更當不了博導。又如,一個系科要申報什么重點學科、研究中心、研究基地、精品課程(姑且不論這些東西究竟于學術何益)或碩士點、博士點等等,沒有幾個項目,甚或項目不夠多,檔次不夠高,那就免談。再如,沒有一個國家社科重大項目,你學問再好,名氣再響,也當不了什么講座教授、領軍學者等。即使你事實上已經在領軍,甚至已領軍經年,也硬是藉此否定你已做出的貢獻。
就大多數理工科和醫學、農學等而言,項目是重要的。沒有曼哈頓工程這樣超級項目,就造不出原子彈,日本投降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沒有載人航天工程和登月工程之超級項目,神舟就不會上天,嫦娥就不能登月。甚至對于某些社會科學學科而言,項目也是必要的。沒有項目,一些需要經費支持的田野考察、問卷調查和數據搜集便很難進行。可人文學科大不一樣,沒有項目照樣可以做,甚至可做得更好。這是常識,無需證明。人文學就是人文學,不是自然科學,不是社會科學,更不是電子工程。人文學就其性質而言是個人行為,并不需要一個科研團隊以壯聲勢。伏爾泰、盧梭、康德、馬克思、康有為、梁啟超、胡適、魯迅一類思想家、學者用思想來滋養人類的心靈,改變歷史的進程,他們申報過什么項目?拿過多少經費?組織或參與過何種科研團隊?管理者懶于思考,怠于管理,再加上功利主義的思想作怪,財政撥款一增加,有了幾個錢,人文學科就從個人行為一變而成為集團作戰甚或兵團作戰。如此這般,它不墮落為一種人文、社科、理工幾不像的怪物,會是什么?不墮落為一種喪失了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的偽學術,會是什么?不墮落為一種總是被官員拿來說事,任其支配、操弄和忽悠的干巴巴數據,會是什么?
人人心知肚明,沒有項目,人文學研究不僅可以搞,甚至可以搞得更好。項目就其本質而言就是一筆經費,而無此經費,人文學者照樣可以著書立說。這是人文學科的性質所決定的。任何一個無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之惡習的大學中人都知道,人文學者只需一支筆、一臺電腦,就能利用圖書館(我國各大學和研究機構都有圖書館,還有國家圖書館和各省市圖書館;香港大學圖書館也可以利用)和網絡資源進行研究和寫作。事實上,不僅大師們的成果遠不是項目搞出來的,稍稍瀏覽一下其他國家的學者網頁,便不難發現那里人文學者即便有項目,也不在乎項目,更不展示項目,只注明其研究方向及成果。項目對于人文學科實在是有害無益!何以見得?如果你對學術是真誠的,則從切實的研究效果考慮,把時間精力花在填表、考核、結項上,顯然不如直接花在真正有意義的閱讀、思考和論證上。除非你的追求從一開始就不是學術而是利益和權力,不厭其煩地填表、卑躬屈膝地跑部自然就是題中之義。退一萬步說,即使項目能夠促進學術發展,也應看最終成果而非項目本身,尤其不應看經費多寡。經費只是手段,手段怎能代替目的?更何況拿到項目并不等于高質量的學術產品已然成型,根本做不出來也未可知,剽竊者更是大有人在。考慮到申報項目得花大量時間精力,而拿到項目并不等于學術水平一定會提高(如果不是降低的話,因拿項目得耗時耗力),人文學術評價實在應該對項目減分而非加分。把項目當作學術評價的關鍵尺度,甚至當作終極目的,實在大錯特錯。長此以往,人文學術將被腐蝕、被摧毀。
就項目制浪費了納稅人的血汗錢,于學術卻有害無益而言,就堅持現行做法最終會毀滅人文學術而言,人文學科項目泛濫完全可視為一種腐敗。但這只是一種間接腐敗。在當前的國情下,人文學科而項目至上也必然產生直接的腐敗。如我們所知,在官場化的學術生態中,一個因了點學問混上教授者一旦做了領導,學問便立即自動成為第一,在分房子、出國考察、成果署名、排坐次、拿大獎、當院士等方方面面,無不排在有學問而無頭銜者之前。同樣的,拿項目,尤其拿重大課題一類大項目,有官銜者也大占便宜。據相關研究,近三年的國家社科重大招標項目,成功申報者中,80%以上是當書記、校長或院長。 眾所周知,行政權力擠壓學術,剝奪學術的地位和尊嚴,在我國高校和科研機構已是司空見慣。有官職的學者不僅憑借手中權力來申報并獲取項目,也藉此來做項目。這些人心思本來就不在學術,更因成天忙于行政事務,根本沒有時間精力來搞研究。怎么辦?讓青年教師和碩士生、博士生們操刀代勞,剝削他們的勞動,除付給少得可憐的一點勞務費外,發表成果在很多情況下根本不給署名,即使署名也排在無足輕重的位置。姑不論操刀代勞者究竟擁有足夠的學術資質與否,也不論以此集團方式搞出來的成果含金量究竟有多高,甚至究竟達到了行內起碼標準與否,事實是,學者們憑借手中權力拿到項目,不費力氣地做完項目,又藉其所掌握的話語權,把壓根兒就只是一筆經費的項目忽悠成學術成品甚或了不起的學術成就,再藉此獲得更大的政治資本或權力。這不是腐敗是什么?這不是一種荒謬的中國式黑色幽默,一種惡劣的中國式忽悠,是什么?權力和項目均為硬通貨,可互換。權力即項目,項目即權力!項目是錢,權力項目互換不是權錢交易,是什么?
問題是,中國人文學術為何如此不得安生,竟遭項目制綁架、腐蝕、摧毀?最重要的原因是,在官本位的國情下,各級管理部門不僅權力已然過大,而且有意無意地擴大已有權力,全然忘記了人民用血汗錢把它們養起來,不是要它們去剝奪學術的自由,不是要它們在學者面前頤指氣使,發號施令,極盡控制支配之能事,而是要它們服務學術,并通過服務學術而服務國家,服務人民。因人文學術的評估有一定的難度,很難像理工科和社會科學那樣量化,需有一定的財力投入,更需做耐心細致的工作,所以對于那些不思進取、不爭取投入卻又控制欲極強的管理者來說,易于量化的項目正好可拿來說事,藉以計算和評價人文學術,項目至上論由此產生。但古今中外,人文學術怎么可以用數字來計量和論價?第二個原因在于管理者的功利主義心態。三十幾年的急速發展,除造成生態破壞和貧富懸殊的弊端外,也造成了急功近利的心態,就服務意識不足、唯政績是求的官員而言尤其如此。由于難以量化,一個人文學者學問再好,也只有口碑,不能產生可以計量的經濟效益,甚至不大可能產生一定程度上也能量化的社會效應,所以很不方便管理者說事,或者說,不能給他們帶來數據形式的政績,于是項目至上論應運而生。第三個原因是管理者懶于思考,怠于管理。哪怕只花半個小時時間,就能在網上搜索到發達國家的有關信息,弄清楚人家是怎么操作的。稍稍多留心一點,多思考一點,便不難發現人文學科不同于社會科學,有全世界公認的規律,不應用量化的方式加以評估和管理。可是管理者不思進取,卻又一心想要控制,硬是把兩種學術混為一談,籠統稱之為文科,甚至假裝其與理工科一樣,都應進行量化評價和管理。無論原因為何,一個觸目驚心的事實是:全世界最惡劣的學術管理正在中國上演。
為何這么說?人文學科而項目至上,神州大地必然出現這種情形:權力換取項目、項目兌現權力,黑色幽默籠罩于社會主義大學和研究機構,大量民脂民膏經由五花八門的課題流入私人腰包,大家對于披著課題外衣的腐敗早已見怪不怪。如此這般,項目級別和經費將決定一切,學術本身如何將沒人追問,管理者甚或認為它并不存在。如此這般,學者何必看重學術本身?既然單憑項目就能如此輕易地獲得利益和權力,為何不爭當項目人?誠實的勞動不僅得不到應有的贊許和榮譽,恐怕連起碼的尊嚴也保不住。長此以往,嘔心瀝血做真學問者必將絕跡,華夏大地將項目人遍滿,學者將變為恐龍化石。在此美麗的新世界,項目越大,學問越大;越能忽悠,就越是碩學鴻儒。如此這般,劣幣必驅逐良幣,劣幣必就是良幣。人文學科而項目至上,學術的本質必被扭曲,學者的尊嚴必被徹底剝奪,不僅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成為空話,人文學術本身也將不復存在。以此故,說當今中國正上演著全世界最惡劣的學術管理,正批量制造著學術忽悠,實在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