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早期,任何一個神志健全的人都能感受到,在當時社會生活實際安排方式的背景下,人類已經站立在一次重大變革的邊沿地帶。風暴尚未正式降臨,遙遠地平線外,工業革命滾滾雷聲已隱約可聞。在美國,國土開拓先鋒和產業開拓先鋒們的活動尚未給美國社會帶來全盤改造效應,而整個國土卻到處涌現出各種人民團體,它們預見到這場革命的種種后果,已經紛紛起來抵制當時先入為主的種種做法。有些團體甚至退回到古代神權政治統治方式,這些團體是各種信仰的稀奇古怪混合,又夾帶著驚人的經濟智慧和政治權術。它們當中,有些人追隨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建立起合作性質的殖民地,試圖長期生活其中。這類殖民地后來就培養出了美國人民的各種成分;其身份和能力之豐富,遠遠超過了只問溫飽的實用主義社區。
一方面充滿希望,一方面焦慮不安,緊張得連空氣都在顫抖。新興第一批工業城鎮中,開始出現了貧民窟。大群大群的移民,懦弱而貧困,帶來各種來源不同的傳統文化,改變了殖民地的權利平衡。政治,變成了品質低劣而頭腦靈活壞蛋們的正當職業。這些壞蛋們掠奪了公共資源,從事社會投機。到了19世紀50年代末期,《哈珀周刊》的一位社論作家,已經開始祈禱希望能出現一些專業化的社會管理者,希望他們能夠給大都市腐敗的民主制度注入公共正義和社會良知?;\統地說,內戰之后侵蝕美國社會的各種惡勢力,在19世紀30至60年代之間,尚處于胚胎階段。與此同時,一些較為古老的地區,開始收獲到進入新大陸兩個世紀以來的果實,這些果實都是移民來到新大陸與當地風土人情廣泛接觸的收益。直至人們即將完全丟棄古老習俗時,才忽然感到即將飄然遠去舊物的寶貴、美麗和價值;正如戀人總是在即將分手之時才備覺難舍難分。這時候,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各州,移民帶來祖祖輩輩習傳的中世紀文明,已經蛻變為一個文化保護殼,只是這外殼已經開始干縮,僅留下濃烈的甜蜜香味兒,并在稍縱即逝的短暫時光里遺留了非常強烈的精神影響。生命徹底崩潰之前,人們會從自己想象中感受到它的全部沉重。就在新舊輪替的轉換過程中,清教徒中逐步衍生出超驗主義者。從此,清教徒,這個原先追求權力的思想流派,這個應運而生的思想潮流,由于其意志堅定卻固步自封,由于善良純真卻天地狹小,而逐步讓位給后來追求完美主義的思想代表。
在美國,19世紀30至60年代這個階段,是一個社會分裂解體與夢想現實兩種現象并存的時代:這一時期內,新與舊,粗獷與完美,底層與高雅,都混雜到了一起。無論是古德伊爾創造出橡膠硫化工藝的艱難曲折過程,或者是作家棱羅那種親身體驗融入大自然的大膽試驗,同樣都傾注了清教徒中狂熱者創造革命的熱枕與激情。同樣,康涅狄格州的小村落,既化育出布朗森·阿爾科特那樣優秀校長,同時也產生過巴納姆那種的坑蒙拐騙的江洋大盜。這個時期內,一面是杰出政治家布萊哈姆·揚出色地組成了猶他州殖民地,另一面卻也有皮爾斯以及布坎南那種平庸之輩擔當總統,統治者整個國家。這一時期內,東海岸各州殖民地中的古老文化進入了它精神財富的黃金時代。此外,由于領土開拓先鋒時代的先天不足,由于工業家們目標的單一性,更由于內戰像火山般地爆發出來,所以,直至19世紀90年代,移民人口及其理想構成的美國,除鍍金時代幾乎繁榮村鎮樂陶陶的生活方式之外,對于自己誕生和存在的理由,幾乎乏善可陳。
所以,自己觀察和思量工業時代到來之初的粗糙和野蠻,每個有頭腦的知識分子都會感覺到前景并不美妙。盡管如此,由于這個文化除了自己的東西,除了自身抽象物質和抽象權利幻化出了反人性產品之外,它簡直敵視和排斥一切外域文化。因此,這時期的主旋律仍舊是企望。內戰結束之前,西進開拓的幻想大大擴大了已經籠罩東部各州的成就感。當時人們環顧世界的時候,流露出了樂觀陶醉,甚至超過了英國實用主義者們慣用的洋洋自得;盡管英國這種樂觀主義已經掩蓋不了作家卡萊爾筆下各種觸目驚心的描寫:那些社會變革中的大量碎屑,那些貧窮潦倒、衰敗不堪,那些破破爛爛……都被工業化大潮沖到貧民窟里去了。這些景象,在大都市倫敦、伯明翰、曼徹斯特等地,簡直比比皆是。
這個時期的美國,既沒有卡萊爾式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也沒有拉斯金式的藝術評論家和社會改革家;這樣的人物,在當時的美國,根本不可想象。人們要么茍活在這樣的氛圍中,那么擒獲大白鯨與它同歸于盡。但是,假如想要茍活,你就要活得沒頭腦,活得不要去懷疑,活得無怨無悔,不要去怨天尤人;即使你是非常忽視你的同胞們的言談舉止、行走坐臥,你還是得活在他們之中;然后,設法從自己內心盡量潔身自好,以求彌補社會的種種丑行,包括著名作家棱羅,同樣也是這樣生活的。超驗主義可以批評僵化的文化歷史,但卻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未來會同樣地僵化。人們企盼著希望,呼吸著希望,如同初秋季節走過鄉村街道上,會呼吸到田野上傳來濃烈的香味兒,那里散發出核桃木篝火濃烈的氣息,還夾雜著面包誘人香味兒……
這期間,愛默生在他的“美國青年”一文中寫道,“任何人觀察這個國家的時候,特別是聯系到它的新生與年輕,就會產生一種期翼,期望這個國家最終會實現自己的目標:讓法律和規制,在一定比例和程度上,與崇高的自然大化和諧同在……這是一個生命歷史剛剛開始的國度,它有許多計劃、許多偉大的設計、許多遠大的設想。這個國家沒有過去,所有的人,眼光都向上看,向前面看?!被萏芈灿密娞柊愕脑娋浠貞藧勰脑捳Z,麥爾維爾1850年所寫文字中流露出的豪情滿懷與意氣風發,也毫不遜色,他寫道:“我們生前上帝已經安排好了,人們也期望我們這個種族實現偉大設想,我們靈魂中騰躍著偉大奇跡,其他國家不久就會被甩在后面。我們是世界先鋒,我們是時代英雄,被派赴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在我們自己的新大陸路開辟出一條新路,我們青春生命中有無盡力量,我們沒有經驗,卻有無窮智慧?!?br />
“每一種制度和規矩,都是人類投下的長長身影?!痹谶@個黃金時代里,美國全國上下,人類到處都把自己的形象和影子投射到大地景觀之上。它們沒有留下節省勞動時間的機器,沒有留下重大發現,也沒有留下巨額遺產用以興建學?;蛘哚t院。它們卻留下了更為淳樸也更為重要的東西:對生命和生活的勇敢信念和信心。他們把自己的形象融合到大地景觀之上,這個時代養育了、陶冶了人類,這是美國歷史上都不曾有、也不會再有的。直至那個時代為止,美國的地方社會組織仍然有濃濃的鄉野味道。及至這個時代為止,地方社會;就喪失了自身的基礎,同時開始散播到整個大陸來的風俗習慣;彼此期間已經沒有了絲毫共同點,因而很難進行親密的溝通和交流。第一批聚落仍然保持著完整和平衡:在美國的古老殖民區域,既有農業,也有工業制造業;沿海岸地區,海上貿易為冒險者開辟了很好機遇。當喬治·提可那,在19世紀第一個十年準備去德國的時候,當時只有一本德語字典。而就在此后的一個世代時間內,德國大學者歌德翻譯過來了,歐洲的經典被大量譯介過來出版了。此外,通過印度、中國、波斯的高端舶來品,大大開闊了美國人的眼界;它們原來只知道印度有凱斯密羊毛圍巾,中國有茶葉……
美國商人跨海貿易,隨同每一批貨物都帶來了新思想。美國人開始生機勃勃地生活在各種新經驗當中,國土新疆界不斷向前推進,與東方古老文明的交往,科技發明帶來的無限希望,遠洋輪船、鐵路、電報、橡膠雨衣、收割機……馮·貝爾、法拉第、達爾文——美國人生活在產生這些新事物和巨人的時代,它們相信這些巨人,自己民族的哲學思辨能力也隨之提高。當愛默生引退的時候,他懷抱著滿滿一大堆經驗和思想退休了,這精神財富之寶貴,堪與那些伊麗莎白女王們堂而皇之地掠奪的財寶相媲美。在日常生活周而往復的循環中,超驗主義者可以抗議,說無聊的物質主義化為一輪新雄起的寶貴資源。
這個時代,一個極富想象力的新大陸誕生了,這同時也是人類精神思想地理世界中一個新的半球。這個世界代表了美國思想經驗的頂峰,并不是它繼往開來,而是以往時代為它準備了溫床,后來時代則都在它面前消退為矮小侏儒;以至于我們當今這些人,無論寫作還是思維,都只不過是在繼續這些人探索過的事情;或者,僅只是用些空虛無聊、淺薄輕浮的舉動,聊以自慰罷了。
當時美國的外境真是個難題,人類在這個挑戰面前沒有退縮,而是迎上前去。這個時期的作家并不孤立,假如說他們在商人、工業家、制造家、政客們日常聯手運作中形同棄兒,假如說他們在新時代潮流面前形同落魂者,那么,他們在當時任何重大問題上都有人民陪伴,有人民來分享他們的精神體驗,并且熱切地追隨著他們的號召。但是,假如通觀當時全部文學成就,則可以說,小作家們描寫的任何東西,都已無法超過大作家們早已透徹撰寫過的范圍了;這些文學興趣,早就被愛默生、棱羅、惠特曼、麥爾維爾、霍桑涉獵過、記錄過了。英國作家D·H·勞倫斯評論中說得很好:這些作家來到了一個邊緣地帶。它們站立在兩個世界交匯的地方。他們精神體驗當中,一部分經驗讓他們有能力給這場壯闊的新教運動做出了一個結論: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人類、信仰、規制,這原本是新教精神的重要核心;而這樣的思想和做法,如今發現自己已經山重水復疑無路了。另一方面,從他們經驗的另一部分內容中,也就是從他們扎根新大陸純凈土壤中自由社會理想中已經產生了新東西;而且,還與新大陸良好環境(森林、大海),密切接觸,以及人類在這里的種種杰出成就,因而,這種經驗就能夠讓他們跨越麥爾維爾曾經跌入的深淵,引領他們走向更新的社會理想,走向一種更新的藝術,一種更新的哲學主張。這種新社會理想的基礎,要比僅局限于地中海和巴勒斯坦西亞文化根基的歐洲人的歷史更為深厚;這種新型的社會理想,是能夠通過一種新型藝術和新型哲學,充分展現出來的。
同歐洲歷史這種藕斷絲連的分裂,讓美國人能夠繼續探索前進。正如美國移民后來能夠容納來自世界各地的民族成員,所以美國的歷史才能充分敞開心懷,包容西方以及東方的文化,錘煉出一個共同的內核。美國人繼續探索前進,而探索活動在探索的世紀里到處都很活躍:為了給民族文化找到新的基礎,尼采回到歷史,求助蘇格蘭底以前的古希臘,卡萊爾返回去求助阿伯特·森孫,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和陀斯耶夫斯基,則去尋找最早的基督教精神。我們將要仔細觀察的,正是美國經驗當中這種精神成果;而且是在它表現清晰、最為充沛的階段去考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