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了3天,水還是灰的、臭的。”廖伯瞅了一眼廚房里的白色塑料大水桶,搖了搖頭,“快20年了,這里的自來水喝不得。”
廖伯住在廣東省河源市紫金縣藍塘鎮圩,在這個常住人口不足3萬的地方,“水”讓人十分無奈。由于政府供水工程“年年只會流臟水”,近20年里,鎮民幾乎都靠買山泉水和打井度日。同時,還必須為每立方米“臟水”掏錢1.5元。
對這一發生在全國最富省份的“怪現狀”,縣、鎮兩級政府的解釋都是:“沒錢”。
“另類”自來水:僅供洗涮,嚴禁入口
“專業處理井水變黃、飲用水凈化安裝,手機×××”。
走進藍塘鎮,主干道上每隔幾百米,便冒出一個這樣的紅色橫幅,提醒你這是一個水質很“另類”的地方。
“我們鎮的自來水,只洗衣服、沖涼、沖廁所,你不要喝。”在路旁的商鋪里,一提及“自來水”,幾乎所有的鎮民,都這樣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
在老街一戶人家,記者打開水龍頭,一股明顯呈淺灰的液體,流瀉而出,伴隨著異味。水中,能清晰地看到雜質顆粒上下飛舞。“你看,沉淀一會兒桶底就是厚厚的灰,一下雨,水里還有黃泥漿。”另一戶甘姓人家告訴記者,“有一次,我還在水里看到了紅線蟲。”
在老街,家家屋頂上高高豎起的不銹鋼蓄水罐,似乎都在訴說“過濾”自來水的必要性。而在有白色潔具的人家,記者看到,面盆里早已積上了灰黃的水垢。
“太惡心了,從1995年、1996年以后,大家就漸漸不喝自來水了。”在甘家媳婦的印象里,她只在近20年前,喝過“這里燒開的自來水”,從此,就靠買附近村子的山泉水度日。
在藍塘,送水生意異常火爆。
一臺農用車,幾十個塑料汽油桶,里面裝的是藍塘人用來“煮菜”、“煲飯”的山泉水。早晨六七點,記者就聽到拉水車的突突聲穿鎮而過,8點剛到,售罄的拉水車,便已魚貫而回。
“25公斤一桶水,賣兩塊錢。省著點用,一家5口人能喝兩天。”廖伯告訴記者,這里“另類”的水質,讓他眼見附近村子的“送水專業戶”從1個發展起來,“如今有了10多個”。
一同飆升的還有打井的人數和價格。在位于藍塘鎮主干道的新街,中國青年報記者一路走來,幾乎每家都稱他們已經“杜絕”了自來水,“用的全是自家井水”。“七八年前,打井的人變多了,現在打一口井要三四千元,還有很多人家打。”在鎮上住了半輩子的肉丸店店主鄧伯嘆口氣說,“其實,井水又澀又苦,但總比自來水好一點。”
但對老街人家來說,水井這個“藍塘必需品”也是奢侈。記者看到,老街的房屋密密麻麻,兩戶人家往往只隔“一線天”。“門口很難打井,只有用自來水。”廖伯特別希望,自己能成為鎮上“有井的”那一半人。
更讓他不平的是,自家每月要為這“不得不用”的污臭自來水,花掉45元。
“20年了,水費從每立方米6毛漲到1塊5,水質還越來越離譜?”面對記者,他問出了一個憋在數萬鎮民心里的問題,“一口干凈的水都沒得喝,大家的水費交哪里去了?”
“古董”供水線
鎮民的水費,交給了私人老板。
中國青年報記者了解到,作為該鎮基本民生工程的自來水供水系統,已經以“官商合股”的形式,存在了30年。
只是,這個鎮民口中的“政府自來水廠”,無疑是存在感最低的一個。每當記者問及,大家的印象不是“藍塘沒有自來水廠”,就是“已經廢棄了好多年”。
但負責“凈水”并把水輸送到1萬個水龍頭里的,就是它。
在一處山坡的荒草叢里,記者找到了水廠的蓄水池,也發現了這里水質很“另類”的原因只見約十個大池露天而設,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里面的存水已發綠、發臭,水面上,漂著大片的泡沫與浮藻,不時還有水虱游動,池壁上,有著厚厚的苔蘚……
水池周遭,沒有一個工作人員的身影,一旁的工作間殘破不堪。只有幾條白色送水管、幾臺在走字兒的水表,架在水池上,宣示著它還在運轉。
“我們的自來水,是發黃、發臭的江水‘裸奔’來的!”住在旁邊的鎮民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
在鎮民一路指引下,記者找到了位于秋香江上游的抽水口。只見混黃的江水,伴著垃圾,被一臺大水泵源源不斷地抽走。一路流到蓄水池后,幾乎是“未經任何處理”,就被送到了3萬百姓的家中。
為何“政府自來水廠”,會讓這樣的水“面世”?
對此,藍塘鎮黨委主管自來水工作的林頌輝委員的解釋是:自來水工程始建于上世紀70年代,按照設計標準,最多只能滿足5000人的用水需求。“由于年久失修和人口劇增,蓄水池已經超負荷運行。如今,管網老化堵塞,沉淀池、過濾池也基本無法用了。”
但在當地百姓看來,一切都是“官商合股”供水的錯。
“合股”供水:水質離譜,工程“爛尾”
“在今年2月以前,30年來,藍塘鎮的自來水公司,都是由私人老板承包經營的。老板出錢鋪管、維修和收費,政府負責監管水質。”該自來水廠的工作人員一針見血地告訴記者,“如今,老板不賺錢,哪有勁頭治水?”
林頌輝委員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證實,目前這家所謂的“政府自來水廠”,是由私營企業松柏公司投資299萬元建起來的。但很多年前,水廠收上來的水費,就只夠松柏公司“保本”了。
“鎮上每月用水大約1.5萬方,收取的水費不到3萬元,但抽水的電費就要用掉1.3萬~1.5萬元。”林頌輝委員給記者算了一筆賬,“剩下的錢要養活8個員工,老板每月也就賺幾千元。”
但20年來,企業沒動力治水,政府去了哪兒?
對此,直接負責監管水質的藍塘鎮水管所工作人員陳某曾向媒體表示,雖然自來水供應屬于水務部門的分內之事,但鎮政府與私企“官商合股”之下,水管所實際上已經沒法管了。“雖然水管所直屬縣水務局,但也要配合鎮政府的工作”。
對鎮上百姓來說,“官商合股”帶給他們最大的痛,還不是一用20年的污臭水,而是幾度爛尾、擱淺的新自來水工程。
“20年里,鎮里也試著修過幾個新的供水工程,但都是動一下工,就停了。”廖伯帶中國青年報記者去了其中兩個爛尾廢址:在秋香江鳳凰崗,記者看到,鎮政府稱1993年就開建的新沉淀池、過濾池和清水池,均已完工,但目前荒棄;6年前,鎮政府再次牽頭在鎮第三中學后山上,搭建起了新水塔,但此后便無進展,停工至今。
“一次是資金沒到位,一次是因為征地補償糾紛。”藍塘鎮主管自來水工程的副鎮長劉海洋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
而被征地的鎮民則認為,既然是“官商合股”,政府基本不出錢,“自來水工程就不是公益項目,而是老板受益”,因此,他們提出分紅的要求“很合理”。
幾番折騰下,3萬鎮民喝上“放心水”的希望,20年里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滅。
“我們也不想這樣耗著。但提供‘能喝的水’不是政府的事嗎?為什么每次都要坐等企業掏錢?”面對記者,廢址附近的被征地鎮民說出了他們的最大心結。
政府“沒錢”?
在鎮政府眼里,30年一直與私企“合股”供水,卻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全國城鎮供水設施改造與建設“十二五”規劃》明確規定:城鎮飲用水安全保障工作,主要由城鎮所在地人民政府負責,工程建設資金以地方政府和企業自籌為主落實。
但藍塘鎮黨委書記賀世敦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作為廣東省的特困鎮,藍塘近20年來“換了5屆書記”,卻始終湊不足重修一個供水線所需的幾千萬元。
記者在鎮、縣兩級政府的信息公開欄里看到,2011年,藍塘鎮的一般預算收入不足600萬元;其上屬紫金縣有80萬人,但一般預算收入也僅3億元。
“不得已只有‘官商合股’,政府能籌多少給多少,剩下的企業補齊。”劉海洋透露,但20年里,“政府能給的很少”。“很多年頭,鎮財政本身還有100多萬元的‘缺口’,要靠上級支援”。
紫金縣委辦公室新聞組葉戰祥副組長證實了該鎮的說法。“藍塘一年的收入,只夠維持正常運轉。”他說,“縣里一年收入3億,每年也有5億~6億的缺口,要靠上面配套。”
沒錢的結果,就是一次次的工程爛尾。
記者在鎮政府提交給紫金縣的材料中看到,鎮政府的4次“嘗試合股”,屢戰屢敗:除了1993年和2006年的兩次外,2002年,計劃建一條16.5公里長的管道,從布新村羊角坑引水,總投資1200萬元,但因資金不足而中止;2010年,又啟動了重建自來水廠的想法,總投資1786萬元,又因合股方資金投入問題,“胎死腹中”。
數次爛尾也激起了鎮民的不滿,猜測隨之而來。2009年,縣、鎮政府曾向國家發改委爭取到了500萬元補助資金,用于修自來水工程,鎮上“幾乎婦孺皆知”,但至今未動。“‘官商合股’有貓膩”、“是不是誰吃了這筆錢”等類似猜疑,已在鎮民中間流傳。
“幾次爛尾之后,重修一個自來水廠的造價也水漲船高了。現在,修一個供10萬人用水的工程要3800萬元了。”
對此,劉海洋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解釋,長期以來,由于“資金太嚇人”,不敢啟動招標,500萬元一直沒用,“還放在國家那里”。
今年2月,長達30年的“官商合股”終于結束。經媒體報道后,藍塘鎮、紫金縣均承諾將全力推進新的飲水工程建設。但巧婦如何做“無米之炊”?仍是個未知數。
截至記者發稿,綠藻和污臭物,還在藍塘鎮的水里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