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北京郊區一家民辦養老院內,一名老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何處安放我那張養老床?
在北京,城區養老院“一床難求”現象凸顯。北京市老齡委負責人坦言“解決養老問題迫在眉睫”。
《北京市“十二五”時期老齡事業發展規劃》提出,不斷完善“9064”養老服務模式(到2020年,90%的老年人通過社會化服務在家庭養老,6%通過政府購買服務在社區托老,4%入住養老服務機構集中養老),形成以“居家養老為基礎,社區服務為依托,機構養老為補充”養老服務格局。
本報記者歷時一個月,調查百余家公辦養老院、民辦養老院,和社區養老場所。
豐臺區馬家堡,90歲的張寅生和老伴李玉珍,感覺回家的樓梯越來越長。
他們常常相扶著,看一眼掛在墻上的結婚照片。70年前,黑白照片上的李玉珍漂亮得像個電影明星,“年輕的感覺,壓迫得讓人窒息。”
勁松老式居民樓里,和80歲的兆芬(化名)一起回望過去歲月的,只有兩只做伴的貓。滿是皺紋的手里,公辦養老院的排號已經等了近四年。
深夜里,90歲的盧月愛吵著“要下樓上班”,看到58歲的女兒拽自己,扯著嗓子大喊“救命、救命”。“你們怎么著老人了?還讓不讓別人睡覺?”街坊開門罵道。面對神志不清的母親,侯群英和兄妹們坦言“快被折磨瘋了”。
養老,于他們而言,成為了自己或家人無法解決的問題。
衰老像“刀子慢慢割肉”
張寅生說,衰老是慢慢感覺到的恐懼,“像刀子落到肉上,慢慢拉。”
20年前,退休在家老兩口過著養花、畫畫的悠閑日子。4個子女,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外地,在北京的兩個每周都會來看望。
早市晚市,張寅生提著布兜去買菜,回到家做飯,老伴兒李玉珍給他打下手,“如果就這樣過完余生,很幸福。” 張寅生坦言,那時根本沒想過去養老院。
一場小火災改變了他的想法。
前年的一天,張寅生像往常一樣做完飯,招呼老伴吃飯,但他忘了關火。
火苗燒著了抽油煙機,黑煙充斥廚房,涌到窗外,街坊踹開門大喊“著火了”。
“真嚇壞了,突然感覺這么安靜活著都力不從心了。” 張寅生說。
去遛彎的路上,李玉珍躲避不及被車撞了。
接連出事,子女探望頻率增加,每周一次改為兩三天一次,再改為一天一次,“他們怕我們突然死在了家里。” 李玉珍說,自己半年才慢慢恢復,“我和老伴想,這回得多注意點兒,別再給孩子們添麻煩。”
衰老的窘境沒給老兩口喘息機會,剛好的李玉珍又摔了一跤。88歲的她裝上了金屬股骨頭,只能慢慢挪動。
老兩口看著70來歲的子女,頭發已白,面容憔悴,每天來照顧他們上樓梯都困難,“我倆心里難受”。
“幾家人都被折磨著”
勁松37平方米的居室里,老伴去世后,80歲的兆芬和兩只貓相依為伴。
女兒住亦莊,兆芬不愿去,“住不到一起,習慣不一樣,他們受不了我和我的貓。”
兒子一家經濟狀況不好,“去年他要做心臟搭橋手術,都躺在手術床上了,醫院要8萬元押金……我兒媳婦說,去哪兒弄這8萬啊,實在沒辦法,人又從手術室里給推出來。”
說起這些,兆芬把頭偏向窗外,“未來的路,不能靠孩子。”
愛唱歌、愛打扮的兆芬,不愿別人踏入家門,“太亂,我會顏面掃地的。”手腳已不太利落的她無力收拾,家里彌漫著難聞的味道。
只有兩只貓相伴,她說有時希望來個收水費的,能說說話,但又怕來陌生人不安全。
相比兆芬,90歲的盧月愛很少有煩惱,除了偶爾清醒的時候。
老伴去世早,她一直跟兩個女兒生活。四五年前患上老年癡呆癥,五個子女輪流照顧。
58歲的女兒侯群英說,去年10月,母親幻覺越來越嚴重,“一到深夜就不睡覺,不停敲門敲窗,說有人要害她兒子,甚至站到陽臺大喊大叫。”
一晚三四次的鬧騰,侯群英患有高血壓的哥哥,照顧母親時都得增加藥量,“幾家人都被折磨著”。
受不了的還有街坊鄰居,經常到居委會投訴,甚至都報過警。
指望不上的社區養老
“孩子們也老了,不能再拖累他們。”張寅生夫婦決定去外邊養老。
他們不愿遠離自己的家,想起社區里的“日間照料室”。張寅生設想,白天跟老伴去日間照料室,有其他老人做伴,萬一犯病還能及時送醫院。晚上,兩人就回家住,也能和孩子們在一起。這樣既解脫了孩子,還能守著安全守著家。
張寅生碰了一鼻子灰,居委會說,有日間照料室沒人去。“我去看了,只有兩張床兩套被褥。再加上沒醫生,我們害怕。”張寅生說。
也是抱著“解脫子女”尋找日間看護室的丁懷禮同樣失望。他獨居在芍藥居一個近兩千戶的社區里,3個子女都在本地,“人老了毛病多,不愿跟他們住。”他去社區日間看護室,20來平方米房子內沒有老人,已變成居委會的辦公場所。
“從設立初就沒有老人敢去,后來日間看護室就變成了社區舉辦活動的公用場地。”丁懷禮所在社區的居委會負責人并不諱言他的現狀與擔憂,“居委會分不出人手照料,也分不出多余的錢雇人看護,老人在這是有風險的,萬一出現急病,死到這了,責任算誰的?”
北京“十二五”規劃數據,2010年百名老年人擁有日間托老床位數1(張)。
正如張寅生和丁懷禮的遭遇,近日記者探訪多個小區,日間照料室現狀多為“只是有這么一說”。現實中,很多社區缺乏人手和資金,日間照料室早已廢棄,甚至一些社區的照料室已變成雜物間。
得等10年的公辦養老院
電影《桃姐》里,年邁的桃姐對“干兒子”說:我干不動了,我要去老人院。“干兒子”反問:你真的想去老人院。畫面中,神經繃緊的桃姐擠出兩個字,愿意。
“誰真正想去養老院呢?我子女齊全,去養老院算個什么事呢?”張寅生和老伴眉頭皺緊。但社區養老指望不上,他們又只能去找養老院。
面對著越來越多的疾病和不便,心高氣盛的兆芬也開始尋找養老院。
“公家的,放心。”張寅生夫婦、兆芬、盧月愛的兒女都最先想到公辦養老院。他們的理由大致相同,公辦養老院設施完善、服務齊全、收費合理,更重要的在市區內,家人看望方便,“突然發病,送醫院搶救都快”。
據北京市民政局數據,截至2011年年底,養老機構總數為401家,其中公辦215家,民辦186家,每百名老人擁有的床位數為2.9張。
在數據上,公辦占多數,但現實并不樂觀。
張寅生帶著老伴找了多家公辦養老院,均被拒之門外,理由都是“滿了”。
四年前,兆芬就在北京第一社會福利院和第五社會福利院登記排號。雖然多次電話詢問,但答復至今都是“沒床位,還得等”。
除了沒床位,拒絕盧月愛的還多一個理由,“公立養老院都不愿收不能自理的老人”。
第一社會福利院是北京“標本”的養老院,位于朝陽區華嚴北里鬧市區中的靜謐之處。
3月19日,記者探訪該養老院,自理、半自理、不能自理的老人分住不同區域,一所老年病醫院就在院內。養老院內老年活動豐富,還有各種興趣小組的課程。
一位老人曬著太陽,手里轉著的兩個核桃,被逝去的時光磨得锃亮,劃著屬于他的年輪。老人說,每逢年節,常有各級領導和志愿者來慰問,“我見過好多大領導和明星”。
這名老人坦言,這里的確不好進,“很多都是托關系進來的”。
3月20日,記者以家屬身份咨詢,第一社會福利院稱,目前有1100張床位,前面排了7000多人,“老人要住進來,至少得等10年”。
記者調查數十家公辦養老院,目前都是床位已滿需排號,雖然不像第一社會福利院排了數千名,但數百人排號很常見。其中一些養老院的確不收不能自理的老人,“自理的還排隊要住呢,何必要新添麻煩。”一家公辦養老院人士透露。有的養老院還需要對入住老人進行面試和試住,不合格將被勸退。
城里天價民辦養老院
去不了公辦的,兆芬考慮城里的民辦養老院,曾去離家兩站的雙井“恭和苑”試住。
“得離家近的,我舍不得那兩只貓。”她說,以前是一兒一女,現在有兩只貓,“就像還把一兒一女摟在懷里”。
3月19日,“恭和苑”的接待員熱情介紹,“我們還未正式接收老人入住,老人可在樣板間試住,一周費用1500元。”
“就像星級酒店”,是這家養老機構給人的第一感覺。單人間、雙人間和套房,擬定的收費價每月從8800元到3萬元不等。
8800元的試住樣板間中,液晶電視、考究灶具,一應俱全。“8800元包括飯費,一日三餐不重樣。”接待員說,從去年接受試住以來,約200名老人試住,“10多個已定下入住。”
接待員說,養老院正式建成后,將設有醫務室,并和大醫院建立合作關系,“遇到緊急情況,不用等著掛號,會有綠色通道。”
看著“恭和苑”的規劃沙盤,一位住在附近的老人咨詢,“我退休金5000來元,有沒有這個價位的?”
接待員微笑著搖頭。
東南四環呂家營的康夢圓老年公寓也是一處“城里的”民辦養老院,餐廳、超市、桌球室、水療、足療、書畫閱覽室等設施完備,醫療區還細分了內外科。
工作人員介紹,每位老人床位費、飯費、護理費等,最低5000元左右,高的要11800元。
“住的一般都是退休干部。”工作人員坦言,低收入家庭的老人的確住不進來。200余床位,自前年試運營,至住了30來個老人。
兆芬試住一周后,居住環境、營養膳食、娛樂活動等,的確吸引了愛漂亮、愛唱歌的她。但她還是選擇了離開,“每月3000多的退休金不夠”。
張寅生和老伴退休金加起來六七千元,“看了幾個城里的民辦養老院我們住不起。”
“平頭百姓,干脆就甭想。”盧月愛的兒女說,母親退休金兩三千元,子女也都年紀大了,各家并不寬綽。
讓人憂心的民辦養老院
從公辦到民營,從城里到郊區。
“我們的要求被迫一降再降。”張寅生皺紋包裹的眼睛中,流露出焦急和無奈。他和老伴開始打聽郊區的民辦養老院。
北京多數民辦養老院都在郊區。整體相比于公辦養老院,設施服務等差一些,但價格也相對便宜。
侯群英思來想去,最適合母親的似乎也只有郊區的民辦養老院。
“看了好幾個,看著揪心。”聽說哪里有養老院,侯群英就過去看,還從電腦上搜,打電話問,一個個篩選。
兩個月內,折騰了五六家養老院。不是家人對條件不滿意,就是養老院嫌母親太吵。“都說給孩子找托兒所難,現在找養老院比那還難。”侯群英說,找了半年才找到相對合適的一家。
記者暗訪調查北京數家民辦養老院,不少養老院沒有獨立醫務室和醫生,加之距離城里較遠,老人的治療和急救難保障。護工素質普遍不高,一些從農村來的護工不識字,就敢拿著藥瓶給老人喂藥。
2011年北京市政協調研數據,北京369家養老機構中,只有100多家內設醫務室,比例不足三分之一。
張寅生夫婦最終住進大興一家民辦養老院,兩人合住不到20平米房間,每人每月交2300元。醫務室能看頭疼腦熱的常見病,“這價格有這條件就不錯了。”
這個養老院內,自理的老人和不能自理的老人混住,過道里彌漫著難聞的氣味。張寅生的斜對門就住著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癥的老人,從白天到黑夜不停叫嚷。
最近,張寅生和老伴又開始發愁,所在的養老院面臨著拆遷,“據說開發建商業住宅。”他向老伴抱怨,“咱們都被擠到郊區來了,為何還不能安寧”。他們擔心,這個剛住習慣的養老院真拆遷了,“我們怎么辦,已經沒力氣動了”。
記者調查,北京郊區民辦養老院多為租地興建,當地開發地價上漲,不少養老院面臨著拆遷的風險。
兆芬還在等,她坦言以前媒體報道的民辦養老院折磨老人的事情在她心里有陰影,堅持要等公辦養老院的排號。
“但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到什么時候。”最近這一年,她總這樣問自己。
兩只貓趴腳邊,它們也已老了。
說法
2015年養老床位達12萬
到2015年,北京戶籍人口中60周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達到320萬,占戶籍人口23%;80周歲以上人口將達到54萬,占戶籍人口4%。
北京市民政局相關負責人表示,按照2012年政府老齡工作規劃,建設100個具備綜合管理服務功能的居家養老服務中心。今年將開工建設1萬張養老床位。
“十二五”期間,北京市將規范建設6000個社區(村)托老(殘)所,北京市托老床位達到6萬張,養老(助殘)餐桌達到1萬個。
北京市老齡委規劃,到2015年全市養老床位達到12萬張,方能滿足320萬戶籍老人中約4%老人在養老院養老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