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南嶺村打井現場。
電鈕一摁,一股清泉從400米的井下噴涌而出,59歲的漢子張奎言雙眼濕潤了……從這一天起,百年“旱井村”有了自己的深水井。
這是一個關于井的故事——戶均一口旱井,幾百年來小山村一直靠天吃水。
故事寫滿了渴求與抗爭——一代又一代,村民們為“斗”一口水從未止步。
“像篩面一樣,喝水前要篩一篩水”
幾百年前,一位名叫張萬良的年輕人逃荒到中條山一帶。看到這里山林茂密,他想一定能長出好莊稼。在一個叫陶家村的地方,張萬良扎下根。
村中有一位老太太,老伴、兒子過世早,見張萬良吃苦耐勞、心地良善,便收他為義子,為自己養老送終。老太太百年之后,家產由張萬良繼承。自此,張氏一族在陶家村開枝散葉,直到今天。
這便是山西省翼城縣南嶺村一帶口口相傳數百年的“張口吃陶”的故事。
代代人繁衍,卻始終面臨吃水難題。
2019年春夏時節,大旱。
南嶺村張家的那口百年旱井也見底了,井底布滿龜裂的泥塊。
“井是我爺爺手上打的,養活了家族5代150多口人。”村支書、張萬良后人張奎言感慨道。
南嶺村有245戶786口人,這里溝壑縱橫、山高溝深,10個自然村分布在七溝八梁上。附近的山上林木郁郁蔥蔥,當地人稱之“小江南”,可唯獨南嶺這一帶像是被“下了咒”,挖不出一滴水。
挖旱井,成了村民們的生存所需。旱井一般選在低洼處,深挖三丈,但不出水,主要用來存水——夏天集雨水,冬天存積雪,供人畜使用。
1913年,張奎言的爺爺張起善計劃蓋新房,備受吃水之苦的張家要請人幫忙,吃水便難上加難。年輕氣盛的張起善索性打起旱井來,耗時數月打出村里第一口石砌的旱井,口小肚大,石頭從井底砌到了井口。
旱井里面的水是“死水”,舀上一碗,肉眼都能看到水中細小的顆粒漂浮物,要等好一會才能沉淀到碗底。“像篩面一樣,喝水前要篩一篩水。”張奎言說。
然而,在這里挖一口10米深的旱井并非易事。據村里老人講,起先只能是一個家族挖一口,井口上鎖,統一由族內德高望重之人掌控分配。由于資源稀缺,即便是一族之人,也常常為爭口水而鬧矛盾。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
有史以來,南嶺村一直靠天吃水。目前,仍在使用的旱井有54口,其中百年以上的老井就有9口。今年大旱,大部分旱井都見底了。
2007年前后,當地有關部門對損壞的旱井進行了集中維修,還出資為每家安裝了簡易凈水器。旱井水經過凈化過濾后水質變好了,但時間一長,不少凈水器壞了,也有的被年輕人帶進了城。
張家的這口百年旱井,就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默默地守望著小山村,也見證著祖祖輩輩“為水困,因水窮”的宿命。
“羊糞蛋水”也舍不得浪費
南嶺人的一天,從四處尋水開始。
從孩子到老人,清晨挑水是他們的共同記憶。在多數人眼里,找水是生活帶給他們的一種熬煎。
“小時候,孩子們用棍子抬水,長大了,就拿扁擔挑,剛開始的時候磨得肩膀都出血。”張奎言說,南嶺村人人都得有副好肩膀!
干旱山區的水源不好找。近的三五里,遠的十幾里,以前未通柏油路時,要走坡間溝底的羊腸小道,即便是青壯年,走不上幾步,也會累得氣喘吁吁。
對于美好事物,人們從不吝于言語上的贊美。在這里,但凡有水的地方都被賦予了一個好聽的名字:
南天井,不過是山頂處一個滲水的小泉眼,滴一晚上能攢幾擔水;百水潭,不過是一個積水百擔的溝間小洼;嶺后泉,也不過是山坡上一塊滴滲水的大石頭,水要一滴滴接……
路不好走時,全靠肩挑手提,能通車的地方,就用牛車、三輪車拉。水運回家后,有時直接倒進家里大大小小的缸或甕里,有時倒進旱井里存上。
張奎言領著記者在這個村里轉,可以看到家家有缸有甕。73歲的村民任其桐的屋子里、房檐下、院子中,整整齊齊地擺放著13個桶、11個缸。桶和缸,是南嶺村民最重要、最常見的家產之一。
為了一口水,處處有智慧。
今年67歲的村民崔香娥體重只有64斤,小腿還沒有年輕人的胳膊粗,每天都要把40多斤水,顫顫巍巍地挑回家。后來,村干部和鄰居在她家旱井旁放了一個甕,甕底鑿洞,連接水管,通向山下家中的大水缸,老人這才不用走幾百米去井里挑水了。
“寧給一個饃,不舍一碗水。”不是南嶺人小氣,而是村民飽受缺水之苦,深知水來之不易。
找水難,存水難,吃水便萬分珍惜。57歲的村民劉青虎幾年才洗一次澡。在他的講述中,一天是這樣用水的:
早晨的洗臉水,留著下午洗手,晚上洗腳;洗碗水一般要用兩遍,最后留下喂雞……
劉青虎說,旱井里時常會漂幾顆羊糞蛋,可“羊糞蛋水”也舍不得浪費啊。
缺水,影響著村子的發展,村里很少有人養牛養豬,因為耗水多;養蜂在這里備受歡迎,因為耗水少。
2018年,張奎言的父親張立回去世了,活到93歲,算是村里的高壽之人。
“老爺子生前曾說,自己出生時家里是從外面拉水辦的喜事,過世后難道還要讓孩子們拉水辦白事嗎?”張奎言無奈地說,還真讓父親說中了,老人過世時他就是從七八里外拉回的水。
近年來,為了方便村民從外地運水,縣水利局為南嶺配備了運水車。大雪封山時,天旱少雨時,逢年過節時,鄉村干部就會張羅著從外面拉水,送到村民家里。
然而,遠水解不了近渴。10個自然村的人散住在不同的嶺坡之上,運水車不可能照顧到每家每戶每個人,南嶺人吃水依舊在熬煎。
集雨場上的不甘
面對現實,南嶺人無奈過,抱怨過,但從未認過命。
多年來,在上級的支持幫助下,在黨支部和村干部的帶領下,村民們四處找水源、挖旱井、修集雨場,想盡一切辦法與水“斗”。
以前,南嶺村也動過打井的念頭。20世紀六七十年代,政府為了解決村民吃水問題,派來水利專家勘探發現,地質構造中幾乎不可能含有大量地下水。
“沒辦法,人們只好把主要精力轉到修建集雨場上來。”老漢任其桐回憶。
集雨場是旱井的配套設施,在旱井周圍選出一片平整土地,中間有小溝渠與旱井相通,為的是讓更多的雨水流入旱井中。
一代代人在修建集雨場時摸索出了經驗:集雨場要有一定坡度,這樣水流得更快;平整土地時用石碾子壓平,防止雨水下滲;集雨場上撒上石灰,可以提高水質;小溝渠中最好雜草叢生,可以阻隔水中雜物……
集雨場興起于何時,已經無從知曉。到20世紀80年代,村里幾乎家家都有了旱井和集雨場。不過,近年來,不少集雨場土質變得疏松,慢慢難以匯集雨水。
直到張奎言和鄉親們盼來第一書記。2015年8月的一天晚上,月明星稀,涼風習習。南嶺村村委大院的辦公室內,村干部和村民代表正在聽新上任的駐村第一書記王曉華作“施政演說”。
會上,干部群眾反映最多的是“吃水難”。“解決不了吃水問題,我就不走了!”年輕的王曉華做出了承諾。
南嶺村再一次選擇了與水“死磕”。
其實,村民們的要求并不高,“把集雨場修一修就行”。當時,村里的集雨場因年久失修,大部分都滲水嚴重。
原以為挺簡單的事,沒想到讓王曉華碰盡了釘子。從2015年到2017年,近3年時間,王曉華竟然沒有跑下集雨場的項目。直到2017年王曉華任期滿時,村里才重修了最破舊的5個集雨場。
“我要留下來!”王曉華不假思索地對鄉親們說,不把集雨場的問題解決了,他就不回城。
2018年,集雨場的維修資金才基本到位。
村民住得分散,卡車只能把水泥等運到山下。王曉華就領著村民,一袋一袋背、一塊一塊扛,沿著崎嶇的山路,把物料一件件運到旱井旁。
“現在是累點,等修好了集雨場,吃水就不愁了,咱這叫先苦后甜。”王曉華不斷給村民們鼓勁。
今年夏天,耗時4年之后,村內47個集雨場才全部重修完畢。不料又逢大旱,村里的旱井幾乎全干了。
吃水難,依舊像一柄重錘懸于村民心上。
從鋼廠退休的任其桐,是村里見過世面的人。1966年他被招工進城時,家里吃的是旱井水;1994年退休回村后,吃的依然是旱井水;現在退休25年了,吃的還是旱井水。
“盼著喝上口干凈的深井水,甜絲絲的多美!”任其桐說。
其實,想喝上自己村深井水的人,又何止任其桐一個,全村人都盼著有那么一天。
對打一口深水井,卻沒幾個人抱有希望。
但至少,張奎言是真動了心思。
“臨死前喝上一口好水,值!”
2017年底,新一屆村兩委換屆,張奎言擔任支部書記,和新任村主任任立國商量,“要打個深水井”!
得知村干部們的想法,王曉華和駐村工作隊決定大力支持:大家努努力,打個深水井!
幾百年來,世世代代南嶺村人為了一口水吃盡了苦頭,這井必須打;
幾十年來,一次次勘探、嘗試都沒有發現地下水,這井能打成嗎?
這兩年,當地遇到了少有的大旱。“頭一次碰到這么重的旱情!”村里老人說,附近一座修建多年的水庫也見底了。
不過,這也更加堅定了村民們打井的決心,不信邪的他們決定試一把。
打井的消息傳出,全村熱情高漲,大家踴躍捐款。無論是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還是在外打工的年輕人,甚至遠在海外的村民都捐出了一份心意,全鎮干部也捐了錢。
任其桐從微薄的退休金中拿出了500元。“臨死前喝上一口好水,值!”最后一統計,一共收到41200元捐款。
2018年底,王曉華、張奎言他們在縣農委爭取到了35萬元專項資金,打井的事終于有了著落。2019年5月,王曉華帶著村干部跑完了打井所需的全部手續。
打井要運設備,張奎言帶著村干部手搬肩扛;打井需要用水,任立國開著三輪車一趟趟往回拉。而任其桐仿佛忘了自己的年齡,幾個月來一直在工地上忙活著。
7月22日,水井打到280米,打井隊決定試水。
王曉華、張奎言等一大群人圍著,眼睛不眨地盯著井口。
“出水啦!”不知誰喊了一聲,一股黃漿流了出來!
人群一陣歡呼。任其桐走到水管前,彎下腰捧起水,送到嘴邊嘗了一口,咧嘴一笑,“好水,好水,就是有點泥腥味”。
然而,沒等大家高興完,水流明顯變緩,20多分鐘后水停了。
所有人沉默了。張奎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當時我都想跳下去”。
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別是打了個‘黑口子’吧?”村民們開始紛紛議論。打井隊的尉學林師傅也垂頭喪氣:汾河谷地一帶像個臉盆,地下水流向谷地,這一帶正好在“盆沿”上,想出水得靠點運氣。
“旱井村”打水井,哪那么容易?王曉華和張奎言沒有放棄。
當時,項目中的錢只夠打到300多米深,在縣領導和有關部門的支持和鼓勵下,打井隊決定繼續往下打。
8月12日,井打到337米時,工程隊決定再試一次水。“如果還沒水,這口井可就懸了!”
試水前,任立國請來不同單位的三位專家。然而三位專家的意見基本一致,在這一地質構造的300米到350米之間沒有裂縫,地下有水的概率很小。
結果也印證了專家的判斷,出水僅僅13分鐘。這就意味著,此次打井從技術上已宣告失敗。
當天晚上,張奎言一宿沒睡。第二天早晨,這個把自家裝修房子的錢偷偷拿來補打井資金缺口的漢子哭了,“花了那么多錢,打了個‘黑口子’,怎么向村里人交代啊”!
自打2015年駐村,王曉華將全部精力都放到為村民辦事上,尤其是四處跑資金,跑項目,修集雨場,打井。孩子生病時,他在幫村民淘井;妻子住院時,他在村里修集雨場;貸款買輛車,天天開著跑手續……
“放棄之際”的反轉
生活就像一場電影,有時比電影還要精彩。
第二次試水失敗后,打井隊停工了。那段時間,南嶺人備受煎熬:是繼續往下打,還是就此放棄?站在凌亂的工地上,看著空空的水管,不少人想放棄,可回家后看看落滿枯枝敗草的旱井,大家又不甘心。慢慢地,人心又聚了起來,350米沒有水,那就打到400米!
可是錢的問題最難辦。專項資金程序嚴格,花了錢又打不出水的話,誰來擔責任?有干部提出,只有保證能打出水才能批錢。可連專家都不看好,又有誰敢保證呢?
縣領導得知后決定特事特辦,先打井后補手續。在他們看來,讓南嶺人吃上干凈的深井水,不正是黨員干部的初心嗎?
10月13日,井打到了403米。任立國再次從外地請來專家評估。坐在井口,這位專家直言:就算到900米也難打出水!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下午3點,王曉華召集村干部、駐村工作隊和村民代表開會,正式宣布“打井失敗”!
全場一片沉默。
看到幾個月來干部們跑前跑后,日夜操勞,曾經反對打井的人,這時走過來拍拍王曉華的肩膀,以農村人這種含蓄的方式,表達對他們努力的認可。
仍不死心的張奎言此時并不在會議室,他正蹲在打井工地上。“死馬當活馬醫,干脆再試一下。”張奎言讓工程隊的老尉拉閘抽水。
“能淌半小時,就夠最近的兩個自然村吃的了。”張奎言心里盼著,不一會兒水就流夠了半小時。
“流夠1小時,就不算‘黑口子’,也算能交代了。”抽了1小時后,張奎言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
“能再出半小時嗎?”水抽到一個半小時,張奎言開始按捺不住激動,悄悄給正在開會的王曉華打電話。
幾經失敗后,王曉華心里也沒底,“先不要聲張,看看再說”。
張奎言激動地在工地上守了一夜,水也流了一夜。“應該算是成功了吧?”此時張奎言仍不敢相信。
“會不會是打井時注入的水?”第二天,有人提出來。打井本身需要用水,此前幾個月,已陸續向井里注入了1000多方水。
那再等等看。水管里的水以每小時10方的速度往上抽,王曉華、張奎言他們就蹲在井口等。30小時,50小時,終于,水抽了170個小時仍然沒有斷流。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興奮地抱在了一起。成功了,成功了,南嶺村終于打出了深水井!
張奎言拿出手機,與遠在外地的弟弟視頻通話。“哥,有水了?”“嗯,嗯。”一句未了,張奎言忙轉過頭去,一時無言。
上次試水沒成功,這次水泵在同樣的深度,怎么就有水了呢?一時沒有答案。不少專家的斷言,連續試水的失敗,這井實在令人驚喜交集。
“心誠則靈吧。”張奎言笑著說。
“是天道酬勤。”王曉華接過話。
11月20日,陣陣鑼鼓聲中,南嶺村男女老少拿著水桶、礦泉水瓶、水杯甚至自家的臉盆,依次走到井口,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70多歲的村民代表崔景德,一甩農村人的羞澀,當著縣鄉干部和全村父老的面,拿起了麥克風:“我們吃了幾輩子旱井水,現在終于吃到深井水啦,甜啊!”
這甘甜的井水,是“斗”出來的。
從挖旱井到建集雨場,再到打深水井,南嶺人對干凈水的渴望,一直是當地干部努力的方向。
從10米的旱井,到403米的深井,是井深標尺的變化,更是人們不認命敢抗爭的奮斗印跡。
井打成了,張奎言打算抽空去父親的墳頭告訴老人一聲。
這幾天,王曉華拿到了水質報告,“跟礦泉水一樣”,這讓他有了更多的想法,比如辦一個水廠,帶動鄉親們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