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十年前,學界就發生過激烈爭論,有人說“農民工”這個稱謂不合理:中國是個農民的國家,大家不是農民的兒子,就是農民的孫子,今天的城里人追溯三代,誰不是農民出身的?憑什么偏偏把改革開放進城的這一代,叫做“農民工”呢?
當時我就注意到,無論是在知識界還是在政界,無論是在北京還是在海南,我身邊的男性同事,占壓倒多數的都是農家子弟。以我領導過的省政府發展研究中心為例,別看同事們專業水平參差不齊,一回到本鄉本土,個個都有頭有臉,都是十里八鄉最聰明的孩子。一個農村出身的知識精英最典型的成長道路,就是一路“當冠軍”打上來:小學同學當中就他一人上中學,初中同學當中就他一人上大學,大學同學當中就他一人讀研,碩士同學中就他一人攻博……。盡管這些“常勝將軍們”牛氣沖天,在同齡鄉親面前難免有優越感,但誰也不“過河拆橋”,無一不對現行的戶籍制度深惡痛絕,無一不強烈地主張廢除現行戶籍制度。我每次都表揚他們,“好樣的,沒忘本!”但是只要深入了解到中國和海南的實際,就都知道在短時期內,即使是像深圳和浦東那么富有的地方,也沒有能力廢除戶籍制。
當時一位官方發言人說,保留“農民工”的稱謂,是為了保護他們在故鄉的土地所有權。由于是“農民工”,勞動人民集體所有的土地使用權,就有他的一份。萬一在進城奮斗中有個什么閃失,馬上可以退守農村,享受最后的保障。此言一出,就說服了大家。
正是從這個觀點出發,我認為海南1992-1993年的房地產熱并不可怕,因為那時炒的只是“樓花”,那時的“泡沫經濟”不過是割韭菜;而今天的“征地熱”可不得了,那是在拔蔥,是把農民子子孫孫的未來,其中包括進城務工農民的未來,統統連根拔了!
所以,一個地方不管GDP增長和地方財政收入增長有多么輝煌,只要它的業績是靠賣地取得的,就是在“吃祖宗飯,造子孫孽”,就是在出賣農民的未來,斷送農民工的退路。
到了這個時候,我就越來越覺得當初保留“農民工”的稱謂,實在是先見之明。未曾進,先思退,有了這一招,人家進城務工農民及其子弟,才能進退自如、游刃有余。
中國社會科學院專家的最新調研表明,今天“80后”的二代農民工,轉變戶籍、成為城里人的愿望并不強烈,反而越來越想保留農村戶口,保留農民身份。這一點,甚至出乎他們本人和父母的預料。
一個典型的“80后”二代農民工,要么幼時作為“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在農村帶大,學齡時再被父母帶進城里上學,受完義務教育后求職工作;要么從小生長在城里,自幼夢想著有朝一日同城里的孩子們一樣,成為地道的城市公民,享有同樣的權利和待遇。多年來,我們天天都可以聽到他們當中的精英人才,成功的奮斗故事。
然而就在這二十多年,我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資本日益雄厚,土地價格也日益高昂。從前幾千元一畝,幾萬元一畝的土地,今天已經變成了幾十萬、幾百萬一畝。土地的價值越高,農民和“農民工”的含金量就越高。因為人家僅僅憑這個稱謂本身,就能獲得一份越來越豐厚土地轉讓收入。從前“農民工”只是一份保命錢,現在則越來越變成搖錢樹了!所以在21世紀頭10年過后,我們才發現“農民工”的身份和“農民工”的那份土地權益,正在成為左右“80后”農民工轉變戶口意愿的調節器。
根據2002年8月29日第9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29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村土地承包法》第26條規定:“承包期內,承包方全家遷入小城鎮落戶的,應當按照承包方的意愿,保留其土地承包經營權或者允許其依法進行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但在“承包期內,承包方全家遷入設區的市,轉為非農戶口的,應當將承包的耕地和草地交回發包方,。承包方不交回的,發包方可以收回來承包的耕地和草地。”
這一條規定等于宣布,“農民工”從此面臨著兩個選擇:如果想繼續保證其承包地與宅基地的承包權不變,就必須選擇“小城鎮”落戶;如果要將戶口轉變不設區的城市,也就是中等城市或大城市,則交回承包地。在那些土地資源極其稀缺省份,還要求必須交回宅基地。
在大城市打工,工資待遇固然較為優厚,但是前提必須是保持“農民工”的身份,否則家鄉那份土地權益就會丟失。這就極大地縮小了農民工進城落戶的活動半徑。要想保住家鄉那份土地權益,就必須滿足于就近遷入縣級小城市,甚至更小的城鎮。這樣,臨近家鄉的小城市的吸引力倍增,大都市的人口壓力也就不那么沉重了。
于是,“80后”二代農民工,必須根據自己的能力,修正自己的理想。受教育程度越高,掌握勞動技能越強的青年,特別是進入精英行列的青年,越是敢于拋棄家鄉的土地利益,義無返顧地投入大城市的懷抱;受教育程度越低,掌握勞動技能越差的青年,越是不敢拋棄家鄉的土地利益,就越是要滿足于在縣級小城鎮落戶,成為小城市或小城鎮的公民。這一點,與今天的專業技術人才的流向完全一致。
敢于移民發達國家、就業于跨國公司和發達國家高等院校,并以“世界自由公民”自居的,畢竟是極少數人。敢于在發達國家的學術機構靠研究所在國國情和文化為專業的,當然就更是少數。絕大多數出國學者,只能“在外國吃中國飯”,充當為外國人效力、幫助外國人琢磨中國的“中國通”,往來于兩國之間。
特別是在今天,一方面,我國大城市房價越來越高,農民融入大都市的門檻越來越高,而時光荏苒、青春將逝,一切人都必須收斂雄心、告別狂想,忠實地面對客觀環境;另一方面,糧價也越來越高,國家支農富農措施越來越有力,而比這更為重要的是,還在于土地價值越來越高。倘若國家能夠在“十二五”時期調整好分稅制,廢除地方政府的賣地財政,讓農民獲得土地使用權的主要收益,農民工就更加不去大都市扎堆,寧可在本鄉本土的小城鎮去落戶。
遠方大都市和故鄉小城鎮兩頭都有吸引力,單向度的未來,就變成多元化的選擇,農村青年的人生路之就越走越寬了。
這個政策會變嗎?當然會,如果大都市勞動力短缺,門檻就要降低些,如果大都市勞動力過剩,門檻還會更高,一直到有朝一日,城市差別基本消失。原來,這就是我們苦苦尋找了多年的中國特色城市化之路!
“夢里尋它千百度,瞢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明白了,終于明白了。
(作者系海南省社會主義學院院長、中共海南省委黨校副校長、海南省行政學院副院長,經濟學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