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之前,中國的城市化進展緩慢,城市規模普遍較小,城市人口也不多。此后,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明顯加快,這個過程伴隨著城市人口增加和城市面積拓展。
中國的“政治城市化”
我們先從“城市人口增長”看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國家統計局數據表明,中國城市戶籍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從1990年的27%上升到了1999年的34%。這個比例在2008年又進一步增加到46%(見圖一)。另外,此期間有大量農村戶籍人口轉移到城市居住和工作。根據官方數據,2000年-2008年間,約有8100萬的農民到城市打工。
從“城市土地面積拓展”看,可以發現同樣的趨勢,即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從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加速。在這里,1995年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此前,中國的城市面積增長緩慢;此后,城市面積占國土總面積的比重開始持續增長。
中國的城市化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換句話說,在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市場作用不明顯,而地方政府在推動城市化過程中占主導地位。我創造了一個新名詞——“政治城市化”,以強調政治力量對中國城市化的影響。
中國的“政治城市化”有多種表現:首先,中國政府維持了上世紀50年代建立的戶籍管理制度,同時積極推動勞工市場的自由。這種做法的結果就是創造了一支沒有任何社會權利的龐大勞工隊伍。農民可以相對自由進城打工,但他們不能享受任何城市福利。戶籍制度設定了中國城市化的基本格局,阻礙了城市化的正常進程。
其次,土地國有制為政府進一步影響城市化進程創造了條件。在中國,由于土地是國有的,政府擁有土地的支配權,因此政府可以通過控制土地直接操縱和影響城市化進程。從2000年起,各級地方政府被授予土地征用權:它們可以“城市發展”的目的,征用農村土地。這就大大加強了地方政府對土地資源的控制,對城市化進程進行干涉,并從中獲取最大利益。
除了通過以上兩種政治設置(戶籍制度和土地國有制)影響城市化,中國政府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主要經濟政策,也間接影響了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影響著農民向城市流動。一方面,中國政府在上世紀90年代對農村實行了一系列的抑制性政策,導致了農村的整體凋敝。這些政策包括減少農村財政支出、打壓農村非正式金融、壓制鄉鎮企業發展,使農民失去了在家鄉謀生的機會。在打壓農村發展的同時,中國政府大力促進城市發展,投資城市基礎設施建設,修建高樓大廈,為引進外資設立各種優惠條件。這些政策逐步導致了城鄉差距的擴大。城市和農村的巨大反差最終逼迫大量的農民背井離鄉,去城市打工,形成了中國特色的農民工群體。
中國城市化深深的政治烙印,使其擁有很多反常特征。
“城市化”需要“去政治化”
一般來講,城市化的一個經濟定義就是消費增加。但中國出現相反的現象。世界銀行提供的有關數據表明,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家庭消費占GDP的比值總體呈下降趨勢,這種趨勢在2000年以后表現更加明顯(見圖二)。具體說來,在1990年,家庭消費占GDP的比值達到了47%,而這個比值在2007年下降到了32%。
圖二也進行了國別比較。通過中國和美國之間的對照,我們發現中國家庭消費占GDP的比重比美國低了20%到30%。事實上,中國這個比例不僅僅落后于美國,也比日本、韓國、印度、巴西和南非等國家低20%左右。
中國城市化沒有提高消費水平,這可以從中國“三大消費群體”——市民、農民和農民工身上找原因。就城市戶口居民和農村戶口居民而言,相對于中國城市化規模和中國快速的GDP增長,中國的城市化并沒有顯著提高他們的收入。根據國家統計局的家庭收入調查數據和GDP增長數據比較,城市居民和農村居民個人收入增長速度自1990年后遠遠落后于GDP增長。由于收入沒有明顯提高,我們不能期待市民和農民能夠提高消費水平。
對于農民工群體,情況要復雜一些。從2009年和2010年,我和中山大學、《南方都市報》發起的對廣東省農民工的調研結果看,農民進城打工,確實能夠比他們在農村務農有更高的收入,但這個提高是一次性的,并沒有形成持續提高的預期,而人的消費是取決于現時收入和對將來收入預期的。這次研究同時表明,農民工并沒有提高消費水平。
為什么農民工提高了收入水平,卻沒有提高消費水平呢?一方面,農民工的收入增長有限,農民工的收入提高是“一次性”而非“持續性”的。這種收入提高僅僅發生在一個農民向農民工轉變的時候,一旦這種轉型完成之后,工資就不漲了。另一方面,對于工作不穩定的預期,促使農民工把大量收入用于風險性儲蓄。中山大學的調研表明,廣東地區農民工的儲蓄率高達40%,有的達到60%,這個數字比全國平均水平要高出25%。
其次,中國的“政治城市化”沒有帶來服務業的發展。從服務業的發展總量來看,中國的服務業占GDP比重低于世界的平均水平。英國、法國、德國、俄羅斯、巴西、韓國的服務業在國內生產總值中的比重超過了60%,而中國至2008年的服務業比重還只有40%。
從發展速度看,中國的服務業增長遠遠落后于GDP的增長速度。從服務業占GDP的比重來看,1985年到2007年的二十幾年間,雖然這個比例增長了約10個百分點,但中國服務業增長恰恰在中國城市化加速期間(2000年后)停滯不前(見圖三)。也就是說,中國的城市化是服務業發展的障礙而不是服務業發展的機遇。
再次,中國的“政治城市化”也沒有帶來公共服務的提高。一般來說,城市化能夠促進公共服務的供給,降低公共資源提供的成本。我們知道,公共服務的確是有固定成本,但因為城市人口密度比較高,所以城市里公共服務的人均成本就比較低。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有30個學生你需要一個老師,但你有三個學生也需要一個老師。固定成本是一樣的,而平均攤在每個學生身上的成本就大大降低了。
由于城市提供公共產品或服務(如教育、醫療、失業保障)的人均成本比較低,政府本應該更傾向于在城市提供公共產品,市民也能因此享受到物美價廉的公共服務。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在美國窮人集中在大城市居住。對于窮人而言,住在城市里的生活費用雖然相對較高,但是他們能夠享受到更多的公共資源。從這個邏輯出發,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在美國有很多窮人會選擇大城市(比如紐約)生活了。
然而,中國的城市化并沒有提高公共產品或服務的供給,也沒有讓更多的人享受到城市里的公共產品和服務。以農民工為例,由于中國的戶籍制度是與居民福利掛鉤的一整套系統,中國的農民工即使到了城市里,也難以享受到城市的公共資源,如義務教育的機會和相應的醫療保障。農民工難以獲得城市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是他們選擇高儲蓄和低消費的一個根本原因。在中山大學和《南方都市報》對廣東省的農民工調研中,當問到為什么他們要存錢時,最大比例的回答是,擔心自身的醫療保障和子女的教育問題。
中國城市化的反常特征帶來了種種問題。從宏觀上講,中國的“政治城市化”造成了國家經濟結構的失調,生產和消費不對等。一方面,農民工群體形成了巨大的生產力量,他們的生產效率非常高,這為中國經濟發展帶來了巨大的產出效應。另一方面,農民工群體并沒有形成同等的消費力量。由于戶籍制度和土地國有制的限制,農民工不能享受到城市各種福利,也不能通過土地增值獲得收益。在一個缺乏相應補償機制的社會里,面對中國社會轉型帶來的種種風險和不確定性,農民工群體只能選擇把他們收入的很大一部分用于儲蓄。農民工的消費不力,使其難以參與擴大中國的內需。中國的“政治城市化”擾亂了市場節奏,導致了中國經濟內部失衡和外部畸形依賴出口。
中國的“政治城市化”造成了中國服務行業的衰弱。政治力量對城市化進程的過度干預(如復雜的行政審批和嚴苛的市場準入機制),人為地抑制了服務行業的發展,使服務行業在近20年增速緩慢。
我們知道,服務行業是最能創造就業機會的。從服務行業本身來說,其就業彈性很高,接近0.75。服務業每增加1個百分點,就可以新增700萬個就業崗位。
另外,從產業間比較也可以說明問題:對服務業投入1萬元,可以提供7個-8個就業崗位,而同樣的投入在第一產業只能新增1個就業崗位,在第二產業中可解決約1.7個人員就業。因此,減少政府對城市化進程的干預,促進服務業的發展,是創造就業機會、提高就業量的現實選擇。
要解決中國經濟失衡問題,要促進中國的社會穩定,政府必須從“政治城市化”向“市場城市化”過渡。這要求政府改革戶籍制度,取消城管,用土地紅利為中國人提供教育、衛生、環境保護、食品安全、建筑安全等公共產品。但一個難題是,沒有政治改革,中國可能很難會有真正由市場推動的城市化。
(黃亞生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斯隆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