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社會有一個難得的優勢,無論怎么動蕩,根基很難動搖。這種根基的穩固是社會包容性得以釋放的基礎,只要根不動,無論何種不同的文化沖擊,總是能夠用自身的信念來加以同化。其結果就是源源不斷的外來文化和習俗都能夠融入到主體文化當中。看似文化單一,其實多彩紛呈。這種根基是什么?從本質上說,就是費孝通先生早年提出的鄉土社會。當然,任何地域都可能存在各自的鄉土社會,這原本并不稀奇。僅就鄉土社會本身而言,沒有什么太多的意味。但如果把鄉土社會看做是一種社會網絡下的非正式制度,情形就不同了。如果這種制度能夠給社會的經濟發展提供一個穩定的持續的制度平臺,那么鄉土社會就能夠支撐整個社會的長期穩定。關于鄉土社會作為制度的功能,我將在以后陸續涉及。
在此處,我先認可鄉土社會的制度平臺作用。或者說,是做出的一個理論假定。那么按照費孝通先生的分析,我國的鄉土社會作為一種制度有何種關鍵特征?那就是基于家庭這樣一個基本組織單位,以及從家庭衍生出來的血緣和關系網絡。基于家庭的關系網絡構成了鄉土社會,其中非正式制度構成了這種社會網絡的基本規則。即便是各種正式制度,比如鄉村公約,或者宗族規范,都是基于習俗和文化體現出來的。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規矩就是規則,就是制度,是用來約束人們行為的。一旦觸犯這些制度,就得按規矩辦。國家建立了嚴格的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但對鄉土社會而言,不過是某種制度環境。看似鄉土社會處于正式的法律和政治制度的約束之下,不如說是這些正式的制度嵌入在鄉土社會當中。
即便是國家權力滲透到鄉村,使得鄉村的部分非正式制度逐步被正式的法律和政治制度所替代,但基本的規矩還是保留的。在鄉土社會中,家是個人身份、財產等的符號。子女獨立,被看做是分家。人們之間的交流,是你家和我家的關系。過年過節,需要去相關的家里拜訪,通過這種走親友,來維系家庭間的穩定關系。還有一個歌,叫“常回家看看”。這些都說明,費孝通先生的鄉土社會已經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深深地扎根于人們的心中。由于鄉土社會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能夠大大節約社會交往的成本,因而也就可以大大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所以鄉土社會不僅具有生產功能,而且還具有其他一些經濟功能,比如社會保障等。鄰里之間的互助以及家族或者宗族體系內的互助其實就是一種管理風險的機制。
正因為鄉土社會具有較低的社會交往成本,使得離家的人總是把在外工作看做是一個暫時的短暫旅程,無論是農村人還是城市人,但凡過年過節,總還是想著回家團聚。這是一種對鄉土社會這種根的依賴。春運的緊張和價格無關,而和這種根的意識有關。那種試圖通過價格機制來治理春運的想法是典型的掉書袋。那么,為什么在外工作的人需要回歸到鄉土社會?很簡單,在外工作的社會是一種城市化的社會,城市化的社會的一個典型特征就是個人化交易和交往,而不是家的概念。在一個城市當中,當說及自己的某個東西的時候,那得說:這東西是我的!而在鄉土社會中,說及自己的某個東西時,得說:這東西是我家的!兩者的差別立顯。當身處城市,一個人面對風險時,需要去尋求市場的幫助,比如去保險公司購買保險;交各種社會保障資金,來換取以后的社會保障;如此等等,看似沒有人情化了,一切按正式規則辦了,但實際上各種手續所帶來的心理成本反而更高了。不像在鄉土社會中,萬一晚飯沒吃,直接去鄰居家蹭飯,簡單且溫馨,心理上舒服。
城市化通過正式規則和個人化交易與交往,降低了交易成本,這是高度分工和專業化的社會所必需的,并且有助于實現產業集聚。但同時,城市化中的人可能心理成本也在增加,從而可能抵消部分城市化所帶來的好處。在一個自然的城市化的過程中,由于鄉土社會得以保留,使得城市化中的人可以通過節假日對鄉土社會的回歸,來修復自身的心理壓力,從而這樣的鄉土社會作為非正式制度可以和城市化所形成的正式制度進行互補,降低城市中各種人的心理成本,對整個社會的發展有很大的益處。但問題在于,我這里強調的是自然的城市化,而不是人為的城市化。如果為了更快地實現產業集聚,實行城鄉差別公共服務的供給,公共資源向城市、尤其是大城市集中,并采取有利于城市的土地政策,來迫使農村人口快速向城市轉移,中小城市人口快速向大城市轉移,看似GDP增加了,城市化進程加快了,而實際上,居民的福利未必增進了。
快速的城市化會降低居民的福利嗎?雖然經濟學家的研究表明,城市化和居民財富之間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但這是沒有考慮居民的主觀福利,而是僅僅計算了客觀的收入和財產而已。快速的城市化所帶來的一個最大問題是,大量的人口遷移打破了以往的以家庭為核心的鄉土社會,使得這種鄉土社會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無法通過人口的遷移而遷移。一方面,農村人口向城鎮轉移,使得農村家庭空巢化;另一方面,中小城鎮居民人口向大城市轉移,使得中小城鎮人口陌生化,這些都使得農村和中小城鎮居民原有的社會網絡被打破了。家已經原子化為個人,年輕人開始拒絕和父母同住,社會交往更多地物化,而不是人情化。結果,原先的鄉土社會正逐步消失,我稱之為快速城市化所帶來的“去根化”。如果我們沒有了根,未來會怎樣?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