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年一樣,高考第一天,全民都在熱議高考作文。不像數學壓軸大題沒多少人能做得出,作文嘛,誰都能說上幾句,參與感強,話題性也很強。不同省市的卷子拿出來一比較,還能評點一番各地出卷老師的水平高低。
究竟什么樣的作文題目是好題目?如果覺得這問題不夠清晰,還可以換個問法:我們究竟期待一個即將成年,成為公民的青年人,有怎樣的品行與思維能力?通過一篇什么樣的文章,能對之做出大體判斷?
沿這個思路,竊以為,但凡能讓一個18歲的年輕人真實展現其品行與思維能力的題目,就是好題目。做不到這一點,就不算好題目。
寫作文,一個最基本的品行是什么?修辭立其誠。如果一個題目,不鼓勵學生說出真實的想法,而是誘導其說一些“政治正確”的話,這就算不上一個好題目。
比如2017年北京卷,讓考生假想“2049年拍攝一幅或幾幅照片來顯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輝煌成就”,就帶有比較濃的單一思維取向。
本來,2049的中國是什么樣,這是一個極具開放性的題目。誰都期望自己的國家能欣欣向榮,但文化、經濟、政治、社會、國際局勢乃至人工智能的發展,都可能給中國帶來巨大的變數。當下的中國面臨哪些挑戰?2049年,這個滄桑古國的現代轉型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目前還需要在哪些方面繼續努力?這既考考生的家國情懷,也考他對當前現實問題的關注和理解深度,更考他對未來的預測與分析能力。
用“一張或幾張照片”來顯示“輝煌成就”,考生還有多大的空間展現自己的分析判斷能力呢?如果有的考生認為人工智能和國際局勢可能給中國的發展帶來難以克服的困難,他該怎么去想象這個“輝煌成就”?
考試要求考生“不得套作,不得抄襲”,但對好的出題者而言,還得“不得設定或隱藏或顯的唯一正確答案”。
類似的題目,還有讓考生在一帶一路、共享單車、長城、廣場舞等等詞匯中挑出兩三個,寫一篇文章幫助外國青年“讀懂中國”的。本來,這是一個更接地氣的好題目,它向“死讀書”的象牙塔式應試教育提出了挑戰,要求教師和學校引導鼓勵學生更多地關注活色生香的現實。但是,在中國的現實條件下,考生能在多大程度上向外國青年呈現一個“真實的中國”?他們的思考,能夠由表及里走多遠?會不會寫著寫著,就踩到了閱卷老師心里的紅線?而我們的高考作文,本應期待考生的思考越深刻越好,行文越真誠越好。
倒是“重讀長輩這部書”,能非常好地從人際智能、家族親緣、歷史意識這些角度,考察出一個考生的品行與思維能力。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可能經歷過青春叛逆期,可能有一些觀點與長輩永遠無法取得一致,究竟有哪些分歧?他怎么看待這些分歧?理由是什么?做得又如何?這樣一篇文章,比較容易從根上看清楚一個十八歲年輕人的真實心性、獨立思維能力的高低與為人處世的能力。
與法國高中會考作文相比,我們的高考作文題非常缺乏對一些基本人文、社科、自然科學命題的關注,非常缺乏對古今中外經典的思辨式考察。
尊重所有生命是一種道德義務嗎?
我是由我過去的經歷所塑造的嗎?
政治與真理無關?
藝術作品能培養我們的感知力和領悟力嗎?
科學是否只是在確認事實?
擁有選擇權是否就意味著自由?
我們是否應該為獲得幸福而窮盡一切手段?
工作是否能讓人自我發現?
評述笛卡爾在1645年與伊麗莎白公主通信中的一段論述。
……
這些法國高中會考作文題目,分別觸及到人之為人、科學之為科學、藝術之為藝術的根本追問。一個18歲的青年人,理應開始思考這些帶有哲學含義的問題。
我們究竟期待一個什么樣的18歲青年?他應該開始思考我之為我,生命之為生命,工作之為工作,國家之為國家,世界之為世界的種種命題,而不是頭腦中裝滿了各種各樣僵死的知識,乃至各種各樣的范文,卻沒有自己的真實生命體驗、對社會與自然現象的觀察與深入思考。
問題在于,一位中學校長跟我說:“我們做過研究,同一篇作文,給九種老師改,百分制,給40分到90分不等,差異有這么大。”如果將來我們學習甚至采用法國這樣富有思辨、開放性的作文試題,誰來判分、該怎么判分,恐怕是我們首先必須要達成一個大體性的共識,起碼要給予判卷者足夠的信任和容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