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敏:天福園有機農莊主、高級國際商務師、中國國際城市化發展戰略研究委員會委員
我在城市長到40歲,之后投身農業15年。15年來,在農耕實踐中,我一直在思考幾個問題。
一、農田是什么?
農田是土地或土壤。土地或土壤是什么?早在公元200年就已經有定義了:“壤亦土也。以萬物自生焉,則言土,以人所耕而樹藝焉,則言壤。”土地萬物自生,所以“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耕而樹藝焉”,通過耕種使人類明白“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民以食為天”的道理,樹立“一方人養一方水土”的藝術。因此,農田是承擔養育民族天職的土地。
農田是什么?原本田就是農田,因為有了“油田”、“心田”等詞匯,才有了“農田”。相傳漢字產生于黃帝時期,“倉頡造字,泄露天機”,漢字是啟示性文字。在農耕勞作中我認識了漢字。“田”字從幾個方面給人啟示。從自然的角度,一個“口”表“一方土地”,里面一個“十”表“陰陽,萬物自生,生生不息”,啟示:任何一方土地都有生命,田是養育生命的一方土地。從生命的角度,“田”字由四個“土”組成,“以萬物自生焉,則言土”。四個土上表陰陽生萬物的“十”重疊,表田不僅充滿生命,而且萬物之間是和諧而緊密的生命關系。萬物中也包括人,人是萬物之首。啟示:田是人類與自然合作管理生命的地方。從人類的角度,一個大口里面四個小口,大口表“國”,小口表“人口”,四個小口均勻分布,井然有序、公正公平、踏踏實實、平平安安、和諧共融,啟示:田是國泰民安的基礎。從自然的角度,“田”啟示出農田的天職是養育民族;從生命的角度,“田”啟示出農民的天職是養育民族;從人類的角度,“田”啟示政府的天職是養育民族。“田”啟示了農田、農民、政府的“三位一體”的天職。
在歷次土改中,農田只作為物質財富被分來分去。特別是文革后這一次“家庭聯產承包”,把農田切成細碎的長條,把“壤”分沒了,“壤”的最小單位面積是一“井”,即一里見方;按人頭分田以家庭聯合生產,而不是按家庭分,把中國傳統的家族分沒了,把鄉土情分沒了。現代農業忽視農田的自有生命力,重視科技。全球近百年的農業科技發展至今天,人們已經注意到現代農業導致諸多生態環境問題、食物安全問題、健康問題、道德問題等。很多國家已經開始反省,鼓勵有機農業,倡導與自然合作。
哪里是農田?農田與“經營場所”不同。農田是大自然賦予用來養育民族的土地,農田能否被妥當管理用來養育民族,取決于農田政策,取決于有無農民,取決于有什么樣的農民,取決于政府對農業的管理。
二、農民是什么?
農民是什么?幾十年前,農民指在農村從事農業的階級,在人民公社時期稱為“社員”。
現在,農民是“農村出生的公民”的簡稱,泛指農村出生的公民,包括農民工、農民企業家、農民歌唱家等等。農民是什么?是生在農村并在農村從事農業生產的人?如果一年種兩茬作物,生在農村并在農村從事農業的人一年中只累計7天到地里去、看著機械耕種收獲、離開農藥化肥不會種地,是否還能稱之為“農民”?前幾年還有一個說法,“農民是社會弱勢群體”。“農村出生的公民”占全國人口絕大多數,人多勢眾,為何成為“弱勢群體”?因為沒做該做的事,或沒能力做該做的事,或對該做的事沒有承擔責任的能力,沒有權利。農民從古代的社會“上九流”淪落為社會的“弱勢群體”,是一個不斷被弱智化的過程,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農民從革命的中堅力量蛻變為社會弱勢群體卻是異常的巨變。隨著農業現代化、工業化、化學化,在整個農業生產過程中,農民成為附庸,耕地、播種、施肥、澆水、打藥、除草、收獲,每一個環節都不能自己完成,都依賴機械,需要花錢,都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以至于最終喪失對農產品銷售的定價權。與此同時,農業的現代化、工業化、化學化使農民迅速弱智化,喪失了與自然合作的能力和愿望。農民是化肥農藥的第一受害者,身體健康素質急劇下降。從前挖水庫都可以人工挖,現在挖個樹坑都要依靠挖掘機。過去農民給人的印象是壯實,是民族的脊梁,現在農民給人的印象是窩囊,是民族的軟肋。
什么是農民?《辭海》里有一個解釋,農民是“直接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者(不包括農奴和農業工人)”。為什么不包括農業工人?農業工人服務于種植工業和養殖工業的某一個環節,而農業生產是一個生命過程。靠雇工搞不來真正的農業,如同不能靠“鐘點工”管理自家的生活一樣,農業必須自己做。在弱勢群體中不但找不到“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者”,也找不到農業工人,只有“勞動力小商販”。十幾年來,我每天生活在農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歸而反省學習。農莊是一塊農田,是一個生命體,是人與自然合作培育的生命體。孕育一個嬰兒需要懷胎十月,培育一個農莊需要與自然長期合作。天福園農莊成長為一個生物多樣性農莊、有功能的生態系統,用了10年。在直接從事農業生產過程中,我把自己變成農民。在我把自己變成農民的過程中,我明白了農民是什么。在農耕實踐中,我懂得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必須尊重自然,與自然合作,自律地生活;在農耕實踐中,我懂得了不僅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而且一方人養一方水土;我感到作為農民對生態的責任、對生命的責任、對社會的責任。什么是農民?我找到了答案。農民不僅是“直接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者”,還是在農田與自然合作管理生命的人,通過與自然生態系統中的所有生物合作,管理植物、動物和人類的生命。農民的天職是養育民族。農民與自然合作,農民必須在農田里生活,觀察自然、了解自然,在觀察自然、了解自然的基礎上管理生命。農民與農田的關系必須是確定的。農民必須葆有管理生命的道德,不能有“種了自己吃”和“種了賣”的區別,不能違背自然規律,更不能破壞生命。
三、農業是什么?
農業是什么?《辭海》解釋“農業是利用植物和動物的生活機能,通過人工培育以取得農產品的社會生產部門”。在這樣的認識和理解之下,人們可以明知農藥使人中毒、危害生命,仍然為了追求產量,在食物盛入飯碗之前多次在食物的生產過程中施毒,結果是不僅喪失食物安全,而且污染土壤、水、空氣;在這樣的認識和理解之下,人們可以明知道高度集約化的現代養雞生產方式傳染疾病、污染環境,卻仍然追求“必將把數以萬計的雞密集養在一個雞舍里,把雞當作機器,把飼料當作原料,應用現代科學技術成就,以過去從未有過的效率最大限度地把飼料通過雞轉化為蛋、肉產品,供應市場需要”。如果古老的農耕文明不因沒有傳承而被丟棄的話,到現在不會如此輕易地被這般的農業科技所替代。
幾年前接待一所北京的全國著名中學的學生時,我帶著他們參觀完農莊的果林菜園、牧放的牛羊、自由的家禽后,又非常高興地請他們享用用農莊出產的肉、菜、面粉準備的豐盛午餐。其中有一個學生不吃這些食品,只吃自己帶來的工業膨化食品。我讓他吃飯,他說:“我要吃那么粗糙的食物不成了牛啃草一樣了嘛?!”我告訴他:“這些食物才是真正的食物。你的祖父母、父母都是吃這樣的食物長大的。”他說:“他們那是什么時代?我們現在是什么時代?”我問他:“你們現在是什么時代?就算這么快就變了時代了,那么,在你們這個吃用各種化學添加劑合成的可食用性商品的時代,你為什么還用你的牙和舌頭、用你的嘴這么原始的方式吃呢?”多么讓人痛心的孩子!牛羊天生就知道該吃什么不該吃什么,并且它們決不亂吃。人沒有這個天賦,但人有認識自然的天賦能力。可憐現在的孩子們很少能有使用認識自然的天賦能力的機會,他們的認知能力被商家廣告所綁架。不懂得自己該吃什么的人怎么會懂得土壤、水、空氣、植物、動物之間的生命聯系呢?霧霾來了,人們只知道戴口罩、不開窗、少外出;傳染病來了,人們只知道隔離和排斥,卻不會探究霧霾或傳染病產生的原因,以及如何自律生活以減少霧霾或傳染病發生的條件。
面對因人類的農業生產活動而產生的生態問題、食物安全問題、健康問題、道德問題,在農耕實踐中,我找到了另一種答案:農業是人與自然合作的藝術,是用生命欣賞的生命藝術,這門藝術需要高超的智慧;農業是人類在土地上耕而樹藝、管理生命的活動;農業是人類生活。
四、農業如何成為治生之道?
南北朝時,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說:“夫治生之道,不仕則農。”但是,現代農民為什么不愿務農? “二元社會”的一國兩策,形成巨大的城鄉差別;根深蒂固的輕視農民、憫農思想,使農民成為社會的弱勢群體;農耕傳承中斷,缺少農民培訓機制,務農缺乏社會認同……農田是直接關系到民生的國土,自古以來就備受重視,但是,如今我們在對外強調領土完整的同時,對內卻施行“一土多政”。究竟哪里是農田?究竟有多少農田?現耕農田究竟能耕多久?這些都不確定。農民對政策缺乏信心,對社會缺乏責任心;更有一些村民陷入幸運的誘惑,期待城市建設占地獲得補償,不勞而獲且豐獲,很多農民家庭短期內獲得的占地補償款比世代務農收入總和都多。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商鞅就在《商君書·墾令》中指出:“祿厚而稅多,食口眾者,敗農者也。”
農村出生的公民不愿務農,因為出生在農村不是公民務農的理由。有資本想圈地也不會成為公民務農的理由。出生在農村的公民不愿耕種、不會耕種,非農公民為什么愿意耕種、怎么會耕種?也許有人追求像美國一樣以最少量農民養活更多的人口,為什么要學美國?有些東西可以學,有些東西學不了。中國和美國地理條件一樣嗎?氣候條件一樣嗎?人文條件一樣嗎?這些是能學來的嗎?比起歐洲,美洲地廣人稀,歐洲農民帶著成熟的經驗和足夠的資本移民美洲來擴大生產,美國提供了穩定而優惠的政策和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投資農業的行為不是冒險。美國因而成為農業強國。同時,在學習美國以最少量農民養活更多人口前還應考慮該國是否有因規模化農業而產生的生態問題、健康問題和食物安全問題。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改革開放以來國力漸強,但不可忽視國民中未富先老、未富先病、未富先懶的問題,耗費以犧牲生態為代價積累起來的那點國力來補償一部分幸運的弱勢群體使他們脫離農業并不是對農業的反哺。農田的天職是養育民族,把農田保護好,就是把根留住。農村出生的公民不愿耕種,休耕也是對農田的保護,等培養出農民后交農民耕種。也許有人想利用農田作為新的增長極,讓有資本的公民替代農村出生的公民。但是,有資本的公民就比農村出生、農村成長的公民更懂農業嗎?出于關愛資本考慮,冷靜負責任的投資者會考慮為什么要投資做農業呢?中國施行農業補貼政策多年,每年天文數字般的巨額補貼款沒有法規和實施細則的監管,連政府的巨額支出都不珍惜,又怎能為農業投資者的利益考慮呢?多年過去了,多少補貼款花掉了,對農業發展有多少促進作用?政府多年巨額補貼支出還沒有見到好的收益,又能有多少人愿意填農業的生態債、歷史債、教育債的深坑呢?
農業是人類生活。在農業中人類可以學會管理生活的方方面面。當天空被霧霾籠罩,人們抱怨政府不作為,很少反省自己做了什么。霧霾這樣嚴重,還有人在為一度室溫維權,還有人提出南方也需供暖。當有了豐富的菜籃子的時候,人們擔心農殘和轉基因會危害健康,人們又抱怨政府,或將矛頭指向種植者。他們不曾想過,任何違背自然的生產行為都會引發應激反應,都會引起惡性循環。比如,冬季要吃西紅柿、黃瓜等夏季蔬菜就是違背自然的,不使用農業科技就不能實現。人們之所以理直氣壯地抱怨政府、質疑農民,卻很少想到每個人都應對生態負責,原因是人們遠離農業,遠離自然。人們只知道“消費者是上帝”,“上帝”已被慣得“就這么任性”! 養育民族并非養育舌尖上的味蕾。政府養育民族,并不應以滿足消費者需求為目標,還應教化公民,培養公民的自律能力。
農民的天職是養育民族。首先得有農民。農民的培養教育是一項長期工程,誰來做,誰來買單?政府的天職是養育民族,而不只是養活人口,或使人口拉動內需來養活GDP。農民應怎樣管理農田才能體現出農田的天職?政府應怎樣管理農田以利農田發揮其天職?長期依賴進口糧油食品養活國民將危及國家的糧食主權和公民的基本福權。
農民的天職是養育民族,土地的天職是養育民族,政府的天職是養育民族。養育民族的天職是“三位一體”的,三者和諧統一,才能國泰民安。
這是我15年來的思索與反省,在這個過程中,我熱切地盼望著有人能醒悟,與我同行;我也盼望著,政府能將這一切的關系理順,制定出健全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