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李克強在國家博物館參觀人居科學研究展時,指著中國地圖上的“胡煥庸線”說,我國94%的人口居住在東部43%的土地上,但中西部如東部一樣也需要城鎮化。我們是多民族、廣疆域的國家,要研究如何打破這個規律,統籌規劃、協調發展,讓中西部百姓在家門口也能分享現代化。
一邊是人口過度聚集的北上廣,“城市病”日漸凸顯;另一邊是亟待發展的廣大中西部——“胡煥庸線”如何破解?
中國真實的城鎮化率,早已超過60%
新聞觀點:在談論城鎮化的時候,你多次強調城鎮化率被低估了,為什么?
羅天昊(國務院國資委商業科技質量中心研究員,著有《大國諸城》):城鎮化的一個預期是希望進城農民能振興內需,充實城市的勞動力;但我個人對這個預期不樂觀,因為我們并沒有這么多勞動力能繼續轉移到城市來。如果從就業,而不是從戶籍來衡量,我們的城鎮化率是低估的。
根據官方統計,我們的城市化率是52.6%,有超過7億人居住在城市,如果以戶籍人口統計,不到40%,所以看上去城鎮化空間巨大。但如果換一種思路,用做減法的方式來統計,看看農村究竟還剩下多少有效勞動力呢?傳統的統計方法可能漏掉了一種兩棲人口,他們在城里干點活,在農村也干點活,居住時間也同樣;還有一些人,既不在城市就業,也不返回農村,他們游蕩于城市,應該也算是城市人口;但這些人都無法進入城鎮的就業統計。
國內一些學者如李迅雷,曾提議中國城鎮化率的另外一種算法:城鎮化率=1-農村化率,則中國真實的城鎮化率早已超過60%。也就是說,我們如果以就業為主要統計標準,只要是非農就業,同時不常住農村的人口,就算已經完成事實上的城鎮化,那么,中國城鎮化率是被嚴重低估的。經過30年的勞動力轉移,人們期待的未來農村大規模轉移勞動力到城市的景象,可能不會再出現了。
我們可以從兩個維度看未來農村人口的轉移潛力,第一是留在農村務農,也就是從事第一產業的人口,只有不到3億。2011年國家統計局公布的第一產業就業人口是2.66億,其中包含東北三省,新疆、海南等地的國有農場,他們其實是城市戶籍,總人數接近400萬,由此,真正留在農村務農的農民,實際只有2.62億左右。
第二,以前農村人口轉移的主力軍是青壯年,而現在,許多城市小區的門衛、園林工、清潔工,不少是來自農村的中老年人。
我走訪過的一些中西部省份,也可以印證這種觀點,中國農村的精壯勞力基本都已經轉移,留守下來的大多是老弱,近幾年有些地方出現的“民工荒”也是證明。
未來農村人口向城市轉移,未必是勞動力
新聞觀點:城鎮化率被低估,可能會帶來什么樣的問題?
羅天昊:除了真實的城鎮化率被低估,我們的勞動力人口還可能存在高估的問題。我們對勞動力人口的統計是14歲到60歲,從上限看,很多女性60歲之前就不就業了,這一部分需要減掉;從下限看,14歲這個年齡不符合現在的實際情況,這個統計可能是按初中畢業年齡來的,在改革初期確實是這樣,年輕人初中畢業就干活去了;但現在情況變了,升學率大大提高,14歲到22歲年齡段的年輕人,很多在學校里,不會去就業。
而多數現代國家,城市化高峰、工業化高峰與人口發展高峰,都是“三位一體”的。比如日本,從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初,是日本工業化高潮時期,GDP年均增長接近10%,進入發達工業化國家行列。到1975年,日本城市化率達到78.6%,基本達到高潮。2011年,日本的城市化率已達90%以上,但自上世紀70年代之后逐步趨緩。日本的人口增長,也是在1972年達到高峰——工業化,城市化,人口發展的三大高峰期基本同步。
所以,我們可能面臨的問題在于:我們仍然寄希望于經濟會保持高速增長,城市化率繼續提高,但我們的人口,尤其是青年人口,開始萎縮。人口發展曲線和城市化發展曲線,將嚴重不同步。
這種情況下,即使未來農村人口再向城市轉移,也未必是勞動力。轉移到城市來的老人將多過轉移到城市來的兒童,青壯年則幾乎沒有——他們早就來了,只是有一部分沒被統計。所以,新的城鎮化不能像過去三十年那樣,可以坐吃精銳勞動力帶來的財富,只付出低福利成本;相反,未來的城鎮化,需要付出的福利成本將越來越高,而精銳勞動力則越來越少。
我們的特大城市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新聞觀點:為了避免“城市病”,必須控制城市人口規模嗎?
羅天昊:要求城區五百萬以上人口的特大城市嚴格限制人口規模,主要是因為北上廣壓力較大,但我覺得這里面必須區別對待:京滬人口需要控制,但不能讓其他城市陪綁。
我曾經做過一個城市包容度的排名,主要是看城市凈流入人口占當地總人口的比重,2013年的數據,東莞第一、深圳第二,都超過70%;北京和上海在30%以上,武漢、鄭州也接近20%。城市的人口規模和其經濟體量是相對應的,城市人口是否飽和,不僅要看絕對值,還要看城市的發展階段。
和北京、上海不同,像武漢、重慶、成都、沈陽、鄭州、長沙……這些原來發展不充分的城市,正處于迅猛發展的時期,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很可能就在這些地方,尤其是長江經濟帶的幾個節點城市。未來產業的轉移必然帶來人口的聚集,這些城市的人口應該增加,限制人口就限制了發展。所以,就算是人口達到了一定規模的城市,也應該根據發展階段的不同來區別對待,北京、上海需要通過改善管理、提高門檻來減緩人口聚集,而正在迅猛發展的一些區域性中心城市,應該允許它們發展。
事實上,我們的特大城市不是多了,而是少了,造就更多的區域性中心城市,有利于中國區域經濟的全面崛起。尤其是在中西部區域,應該鼓勵多一些特大城市出現,以帶動周邊發展。實際上,如果提升城市核心區人口密度的話,很多城市面積不變,也能容納很多人口,我們需要提高城市的人口聚集密度和單位土地的產出密度。
現在的問題在于我們城市的人口和資源,往往都按行政級別來配置,比如人口最多的城市都是直轄市,也就是行政級別最高的城市。這些城市資源集中度最高,人口吸附能力最強。未來需要打破這種行政主導的模式,讓市場配置資源,讓資源帶動人口流動,自然可以均衡人口,減緩特大城市的人口壓力。未來區域經濟的變化會改變人口格局。
北京需要在城市內部進行產業轉移
新聞觀點:作為超大城市,北京和上海在人口問題上都有很大壓力,目前的管理思路能有效控制人口規模嗎?
羅天昊:北京和上海一直都在控制人口,通過行政手段“趕人”是個理想狀態。南水北調之后,北京的用水大大緩解,在這方面人口壓力會減小。這種情況下,人口的增勢沒有以前那么猛,但總體數量肯定是繼續增加的,靠行政手段控制人口,不大可能。真正要解決“城市病”,需要解決城市發展模式、城市治理以及國家統籌的問題。
拿北京來說,所有遠郊區人口加起來不及城六區的一半,GDP更不得了,城六區占全市的80%,不到10%的土地創造了北京80%的GDP。這幾年,我們雖然一直在說要東擴南進,但實際上遷移的產業并不多。所以,控制人口首先要解決的是改變城市發展模式,產業向分散的方向發展。
產業轉移有幾個層面,國家層面有宏大的布局,比如我們說的向中西部轉移;一個經濟區里也有轉移,比如蘇南向蘇北轉移;但還有一個層次容易被忽略,就是城市內部的產業遷移,具體到北京來說,就是主城區向郊區轉移。
現在討論京津冀一體化,大家都提到北京的產業要向河北、天津轉移,但另一方面,應該北京自己也并沒有吃飽。我們能看到五環之外很多地方都很蒼涼,沒有什么產業,但現在還要擴七環了——不能光造房子,要把產業遷過去。
還有像天通苑和回龍觀這樣的區域,只有“城”,沒有“產(業)”,如果把中心區的一些產業遷過去,那邊的居民就不需要每天出來跑很遠上班。通過人口和產業的雙重調整來均衡城市人口,應該是北京比較合理的一個發展模式。
但就像前面談到的,不改變行政主導的資源分配體系,這種發展模式就無法改變。舉個例子,大量的行政資源集中在北京,那么央企的領導要升官、跑項目、要政策,他們都離不開這個行政中心。如果將來央企領導不再有行政職位,他就沒必要老待在北京謀官謀政策。這一點,取決于未來整個國家層面的管理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