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前第3天,58歲的劉向明帶著妻兒離開蘇州,回到500公里外的故鄉(xiāng)邳州。這是他18年來第一次回家過節(jié)。
18年間,除了漂泊和拾荒,劉家的生活主題就是造娃。夫妻倆育有10個孩子,這個“秘密”一直不為計(jì)生部門知曉。5月26日,5歲的老七在蘇州的一個水坑溺亡,經(jīng)當(dāng)?shù)孛襟w報道,超生之事才被曝光。
劉向明回鄉(xiāng)后,政府人員登門造冊,積極商議辦戶口、辦低保等問題。這個貧困家庭雖然得到一筆事故賠償,但也可能面臨數(shù)十萬元的超生罰款。問及“會不會真罰”,分管計(jì)生工作的當(dāng)?shù)馗辨?zhèn)長含蓄表示會“依法依規(guī)”辦理,“該罰的肯定要罰,但你罰多少,他都交不起這個錢。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他們過得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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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返回鄉(xiāng)
江蘇邳州,邢樓鎮(zhèn)劉屯村。5月30日晚8點(diǎn)多,一輛蘇州牌照的白色13座依維柯在夜色中抵達(dá),停在村民劉向成家門口。
門房過道里佝腰站著82歲的徐道蘭。老太太望見車門打開,7個孩子魚貫而下,按事前吩咐恭敬地喊她“奶奶”。劉向明和妻子尹馬美也下了車,懷里還抱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女嬰。9個孩子,都是劉向明的,老太太喜不自禁。
沒有鮮花,沒有炮仗,也沒有流淚,這樣平淡的場面里,劉向明實(shí)則格外激動。自打18年前離鄉(xiāng),他還是第一次回來。
劉屯是蘇北的一個偏遠(yuǎn)村莊,村民以種小麥玉米或外出打工為生,生活水平不高。交通上,離劉屯最近的汽車站在山東棗莊市臺兒莊,只需20多分鐘車程,去邳州市中心,要花一個多小時。
這次回家,劉向明一家是從蘇州出發(fā)的。從蘇州到劉屯有500多公里,如果不是“專車”送達(dá),這個家根本沒法回。“我們沒積蓄,沒錢買票。就算去了火車站,這么多孩子,也沒法照顧。”尹馬美說。
十多年來,劉向明一直漂泊在蘇州郊區(qū),最近的一個住址是陸莊涇。
夫妻倆拾荒維生,一共生了10個孩子,四男六女。最大的是女兒,21歲,已出嫁,最小的也是女兒,雙胞胎,剛出生兩個多月。盡管孩子眾多,邳州和蘇州兩地的計(jì)生部門一直不知此事,直到劉家老七溺水而死。
5月26日,陸莊涇一個木板和塑料搭就的窩棚內(nèi),尹馬美正在奶孩子,鄰家老太帶著孫子跑過來告訴她:“大娃娃掉水里了,頭一上一下。”大娃娃是老七的外號。尹馬美趕到現(xiàn)場時,已為時過晚。
事發(fā)后,水坑被土填上,圍上了鐵絲網(wǎng)。附近居民介紹,這里原本是一片農(nóng)田,幾個月前栽下樹苗,挖了個綠化用的水坑。“派出所的警察來量過,那個坑有3米多深。據(jù)說栽樹的賠了不少錢。”
不請自到的記者,撞破了劉家的“秘密”。5月28日,當(dāng)?shù)孛襟w曝光這起意外事件,超生夫妻生10個孩子的消息,也在網(wǎng)上不脛而走。新聞圖片中,尹馬美帶著孩子,茫然立在窩棚外。當(dāng)天,蘇州有關(guān)部門的人員很快找到這處窩棚。緊接著,29日,邳州方面亦派人趕到蘇州。
18年沒回家的難題“迎刃而解”。5月30日下午,京華時報記者抵達(dá)陸莊涇時,劉家11口人已在回邳州的路上。附近居民介紹,當(dāng)天上午11點(diǎn)左右,他們被“攆”上一輛依維柯,車是蘇州方面雇的。
劉家住過的窩棚,正在被政府雇來的人拆除。房東說,窩棚是他自己搭的,因?yàn)閯⑾蛎骱⒆佣啵惆迅C棚和3個房間打包出租,每月360元。“他走的時候還欠房租和水電費(fèi),一共708元。”他嘟囔道。
不斷造娃
5月31日,在劉屯提起回家,尹馬美說,蘇州方面怕他們半道折返,一輛警車跟車,跟到半路才回。她對此很感激:搬家補(bǔ)償了1.3萬元,“人家擔(dān)心我們孩子多再出意外。”
回鄉(xiāng)后,劉向明一家全擠在二弟劉向成家。劉向成和老母親相依為命,也沒有像樣的房間。
正房用一排衣柜隔開,分為客廳和“臥室”。客廳里擺著一張床,“臥室”里擺著兩張。院子里一張露天的床掛著蚊帳,那是老太太的。門房里也鋪了兩張,門房外一輛農(nóng)用車上鋪著席被,也是一張床。
下午剛吃完午飯,劉向明和尹馬美坐在客廳的小板凳上,給女兒喂奶粉。劉向明話少,問一句答一句,有時,他捏著煙想事兒一言不發(fā)。
尹馬美嗓門大,一說話就帶著笑。她最心疼夭折的老七。“老七最乖。他爸喝酒,他會說,爸你別喝,喝酒傷身體。”她會像祥林嫂似的重復(fù):“誰都不知道,那里會有個坑。”
尹馬美是貴州人,年幼時被人帶到邳州。15歲時被劉家收養(yǎng),后來嫁給了劉向明,1993年生下大女兒歡歡。
歡歡3歲時,一家人還蝸居在一間草棚里。夫妻倆合計(jì)“干點(diǎn)生意”,也沒跟家人言語,“誰都不知道,就奔微山湖去了,聽說那地方好混。”尹馬美說,出走就身上兩件衣服,完全是因?yàn)楦F,而不是躲計(jì)生。
一路上,他們擺過烤山芋攤,撿過破爛,最后定居在銅山縣九段村。在一片荒無人煙的濕地里,他們搭起一處窩棚,劉向明有時捕魚,有時則撿破爛。最窮的時候,他帶歡歡出去乞討。
家里窮得空蕩蕩的。尹馬美回憶,有一次,她炒完菜放在桌上,窩棚上掉下一條大蛇,砸在菜里,但她只是把蛇引走,沒把菜倒掉。
在這樣的窘境下,老二至老五相繼出生。其間,劉向明聽劉屯來的人說,村里重新分了地,他的地都分沒了,窩棚也倒了。“就這樣,住了六七年,有一年夏天,我們走路到徐州火車站,買了三張火車票,就上蘇州去了。到了蘇州,還是撿破爛,又生了4個孩子。”
除了歡歡,后面的9個孩子,都是劉向明在住處接生的。“每次她要生了,我就把瓷碗敲碎了,用白酒殺(消)毒,孩子生下之后,我就用它把臍帶給割斷。”
干收廢品這行的,很多人最后發(fā)了財,劉向明算資深從業(yè)者,但始終沒能脫貧。尹馬美說,他們倆都不認(rèn)秤,沒搞過上門回收,只會在戶外撿些瓶子類的廢品。兩人也不怎么交際,問起誰是他們的朋友,兩人都答不上來。全家唯一用手機(jī)的,是在紡紗廠打工的老二明明。
不懂避孕
掙扎在貧困線上,劉向明回不了家的理由很直接——沒路費(fèi)。“就算回去了,地也沒了,家也沒一個,能怎么辦?”
對于劉家超生的事,村支書劉相利表示村里完全不知情。
劉向明并非沒考慮過負(fù)擔(dān)重。但兩人在計(jì)生方面純粹是門外漢,他們不懂得如何避孕,從未用過避孕藥或避孕套。孩子一個接一個降生,兩人順其自然,直到2010年老八出世,才想到要“打住”。歡歡領(lǐng)著尹馬美,在蘇州找了個診所,花400元上了節(jié)育環(huán)。
醫(yī)生曾問生過幾個孩子,尹馬美說,4個。“我沒敢說8個。我連身份證都沒有,填的是假名字。”
但這個環(huán)后來失效,尹馬美又懷孕了,肚子特別大。有人說,這個孩子恐怕不正常,尹馬美便去醫(yī)院查,一查不要緊,查出來是雙胞胎。
常有外人找上門,打聽收養(yǎng)的事,尹馬美一概回絕,有時,她索性把孩子關(guān)在屋里。“再苦再難,也不能給小孩。萬一說我生孩子是為了賣呢。”她看過電視上的反面教材,一對四川青年生了雙胞胎,收了點(diǎn)錢送給別人,結(jié)果被人告了。
面對有沒有考慮過打胎的問題,尹馬美肩一聳:“那怎么行。打胎可疼了,打不得!”
村支書劉相利說,這是文盲加法盲造成的,他調(diào)侃尹馬美說,以后不能再生了,得把你倆都帶去結(jié)扎。尹馬美急得結(jié)巴起來,爭辯說:那不能,要去把你一塊兒結(jié)扎了。
劉向明最關(guān)心的是孩子的教育。10個孩子,歡歡在銅山讀過幼兒園,老二明明和老三亮亮在蘇州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即輟學(xué)。“太貴,上不起,一個學(xué)期1000多塊。”他瞇著眼,笑著對記者說,“孩子們念不上的話,還得麻煩你們。”
落戶啟動
6月1日,邳州下著小雨,邢樓鎮(zhèn)派出所的一名戶籍民警登門拜訪,收集劉向明一家的戶籍信息。第二天是端午節(jié),邳州市民政局、公安局、計(jì)生辦、婦幼保健所等部門在邢樓鎮(zhèn)政府開會,會后,派人給劉家送去2000元現(xiàn)金、兩袋面粉、4只書包和一些衣物。
派出所所長沈銀召表示,截至昨天,9個孩子中,老大歡歡原來有戶口,其他8個孩子的出生證明已辦理,“落戶和計(jì)劃生育不掛鉤,出生證明辦好后,很快就能落戶。”邢樓鎮(zhèn)分管計(jì)生工作的副鎮(zhèn)長楊祥艷說,落戶是第一步,當(dāng)?shù)貢鶕?jù)情況申請辦低保,4個適齡孩子的上學(xué)問題也將解決,另外,還會對尹馬美采取長效節(jié)育措施。
此前有媒體報道,根據(jù)江蘇省計(jì)生條例,二孩以上的,將繳納5至8倍的社會撫養(yǎng)費(fèi),以年收入2萬元粗略計(jì)算,劉向明夫妻或?qū)⒚媾R約50萬元的罰款。另據(jù)記者了解,挖坑的事主曾就小孩溺水賠償一筆錢。對于賠了多少錢,劉向明語焉不詳,他不想說,“罰的話,拿不出錢。”
問及“會不會真罰”,楊祥艷含蓄表示,超生問題會“依法依規(guī)”辦理,但目前未開出罰單,“該罰的肯定要罰。但你罰多少,他都交不起這個錢。如果符合相關(guān)政策,經(jīng)研究決定,可減免或緩交。”他辯解說,超生問題,不是他們工作疏忽造成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他們過得越來越好,在老家扎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