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經指出,中世紀城市已經被新型規劃斷送給了富人的城市交通。城市的基本單元,不再是鄰里住區或小區;而是一個街道或街區。寬廣均勻的大街,把喧鬧的交通一直帶進了原先十分幽靜、自適的居住區。隨之而來的,使商業活動的分布會跟隨交通干道的走向繼續延伸,而不再考慮居民點的分布和提供商品供應的便利;結果,原來居民可以在市場聚集和互相見面的便利也就不復存在。當然,在一些不太受巴洛克思維方式影響的城市,諸如倫敦,就不像歐洲許多首都城市,那里的居民仍然保留著在市場互相聚會的古老傳統。在巴洛克的城市規劃方案中,人們的居住空間居然是被當作城市功能的一種殘余物來看待的,也就是說,要在大街規劃完畢之后,看還能給住房和街區剩余出多少用地,地塊的形狀和大小,以及街區享有多大進深。
一方面輕視除交通以外的其他交通功能,另一方面,又過分重視幾何圖形,如:新弗羅伊登施塔特的廣場,帕爾瑪諾瓦九邊形、放射形同心圓的街道,部分像星光形的卡爾斯魯厄城(Karlsruhe)。這是什么意思?抽象的圖形又規范了社會內容。城市社會的組織機構和制度喪失了產生城市規劃的能力:規劃的職能毋寧說是在組織機構和制度中體現君主的旨意。當然,的確有少數規劃屬于例外。但是,天啊!它們一樣也只是紙上畫畫,墻上掛掛!菲拉雷特(Filarete)理想的星形規劃也是個例外,這個規劃的中心是個長方形,大教堂和皇宮安排在長方形的兩條短的邊上,商人區和食品市場安排在長方形的兩條長的邊上。至于功能上,也仿效中世紀的城鎮,16條放射出來的街道上每一條都有個副廣場(secondary place),其中8個安排有教區教堂,另外8個留作專業商品市場,如木材市場、稻草市場、谷類市場、酒類市場。這樣一種規劃方式十分關心教區里的日常生活內容,如果說它的輪廓是巴洛克的,那么它的內容和精神仍然是中世紀的。不用說,菲拉雷特的理想城市根本從未建成過,這樣的規劃思想現在既無權威也無影響。君主和他的臣屬們自有別的考慮。
讓城市的生活內容從屬于城市的外觀形式,這就是典型的巴洛克思想方法。但是,它造成的經濟上的耗費幾乎與社會損失一樣高昂。如果地形不規則,不管要耗費多大人力物力,一定要把土地搞得平平整整,以便能按照規劃進行建設,大街必須筆直,不能轉彎,也不能為了保護一所珍貴的古建筑或一棵稀有的古樹而使大街的寬度稍有調整而減少幾英尺。交通和幾何圖形在與人類利益發生矛盾時,前者總得到優先考慮。在高低不平的地方按巴洛克規劃進行建設是如此之難,以至于大多數新城市都選擇平坦地方建設。有時候規劃師確曾放棄了原先規劃,如羅馬規劃中從人民廣場放射出來的一條大街要穿過一座小山山腰,而這座小山的巖石實在太堅實,難以穿過(事實上,規劃師在規劃之前是否曾去現場查看過,很值得懷疑;在這種式樣的規劃中,這是一種并不少見的疏忽)。
佛朗西斯科·馬蒂尼(Francesco Martini)確曾獨創了應用球面幾何學來修改他的理想規劃,適應彎曲的山坡地面設計道路走向,減緩路面坡度。但是,即使是這種想利用三維空間的大膽嘗試,要求設計師處理的曲面,也要比自然界里的實際曲面要規整得多。不僅如此,還有巴洛克城市規劃方法無視具體的地形地貌特征,這就自然大大增加城市發展的成本:而且,隨著城市里車輛增加,道路需要拓寬、延伸,以及路面需要鋪裝,這都會大大增加了市政支出。為此,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Pope Sixtus IV)在1480年頒發了一些聰明的法令,開始向那些從加寬道路中獲得了好處的住戶征收附加稅。不幸的是,這個好辦法,像其他卓越的創新辦法(如征用私人土地以拓寬街道等)一樣,在19世紀末以前一直沒有被別的城市當局重視。
但這并不等于說,幾何圖形在規劃中完全不能發揮有用的作用:事情正相反。像我們當今這樣一個時代,屈從于純粹變化無常的、毫無目的的“自由形式”,也許不久將不得不回來重新欣賞較為規矩的形式和約束,及其明白易懂的簡單式樣和合理的規約。幾何在規劃中的作用,是起到澄清和指導作用。像其他有用的抽象概念一樣,它的完整性和多樣性,必須依照具體情況而定,當后者走向逃脫生活規約的某些方面時,就應讓位于特殊的需要。在一個迅速多變,傳統習慣已經不能起到足夠指導作用的時期,幾何圖形也許可以作為一種權宜之計來產生至少外形上的一致。不幸的是,巴洛克的規劃師們,自以為他們的式樣是永恒不變的。他們不僅嚴密組織了空間,而且還想凍結時間。他們無情地拆除舊的,同時又頑固地拒絕新的,因為除了他們自己的式樣外,他們對其他一切式樣,一律予以排斥。
簡而言之,巴洛克規劃是一氣呵成的。它必須一下筆就設計好,而且是永遠固定不變的,像《天方夜譚》中的神怪一夜之間所做的那樣。這樣的一個規劃,要求有一個建筑上的專制權威,并且專門為一個專制君主效勞;這個專制君主又能長命百歲,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他們的設想。若想改變這種形式的規劃以及介紹引進另一種形式的新風格,無異是破壞其美學的支柱。即使是巴洛克規劃膚淺的內容,也必須用嚴格的行政管理法規才能保留下來。而哪里想要維持和保留這些東西,如巴黎,哪里也許就得在幾個世代,甚至幾個世紀里,表面上保持好這個式樣。
17世紀對于外觀整齊一致的那種感情,也許被笛卡兒總結得最好,他是那個時代最有代表性的思想家;還因為,他是個軍人,同時又是個數學家、哲學家。笛卡兒說:我們可以看出,由一個設計師設計建成的大廈,比幾個設計師共同設計建成的大廈,要優美漂亮得多,而且使用起來也要方便得多——所以同樣,那些最早是小村子而后來逐漸發展擴大為大城市的古老城市,比起由一個專業設計師在空地上自由規劃、整整齊齊新建起來的城市,常常要差得多。因此,從建筑物的個體美觀上考慮,雖然老城市里幾所建筑物可能與新建城市里幾所建筑物一樣美,或者超過后者,但是從整體上相比,可能看出,老城市里的這些建筑物,安排得很凌亂。這里一座大建筑,那里一所小房子,有時不分青紅皂白,把許多不同的建筑物排列到一起,街道又歪歪斜斜,彎彎曲曲;所有這些,令人一看就覺得這樣的安排,是偶然機遇的產物,絕不是人類在理性指導下有意識的安排。雖然這樣凌亂,不過過去還總是有官員在負責監督,讓私人建筑物要為城市增光添彩。如果我們考慮到這一點,那我們就容易理解:憑借他人的物力而要實現高度完美,那是多么困難吶。
兩種思想體系,有機的與機械的,在這里成為最鮮明的對照。前者從總的情況出發,后者為了一個欺人的思想體系(他們認為這種思想體系比生活本身還重要)而把生活中的許多事實簡單化了。前者憑借他人的物力與他們共同合作,合作得很好,也許是指導他們,但首先是承認他們存在,了解他們的目的;而后者,巴洛克專制君主那一套,是堅持他的法律、他的制度、他的社會,由一位聽他指揮的專業權威去貫徹它的意志,強加于人。對于那些在巴洛克生活圈內的人來說,對朝廷大臣、財政家們來說,這種均勻整齊的式樣在功效上是有機的,因為他代表了他們自己階級創造的社會準則;但是,對在巴洛克生活圈外的人們來說,這是否定現實。
這種思想方法的最精華部分,巴洛克設計中最突出的象征,巴洛克規劃中最能體現它的最脆弱而最富有創造性的象征物,是17世紀時布置的整齊的小花園或公園。這是把空間均勻整齊地組合成一幅幾何圖案,在這幅幾何圖案中,自然的生長繁榮只不過是次要的花紋:如此多的地毯、糊墻紙和頂棚裝飾,用這許多非自然的材料,巧妙地拼湊在一起。修剪整齊的林蔭小道,路上的樹變成一道整齊的綠色的墻、修剪整齊的籬笆。總之,是為了圖案的外觀整齊,不惜把生物損壞變形——好像削足適履的能手普羅克拉斯提斯(Procrustes)頭腦中增添了普桑的想象力。
要了解巴洛克規劃最終的局限性,除宮廷生活方式外,它一概不考慮其他任何生活方式。人們一定要問:它對城市的基層細胞究竟提供了些什么?在居民生活鄰里中,它什么也沒有提供。它的規劃沒有為當地市場和學校留出一塊空地,它的大廣場中的小公園,除了有權進入的人們外,也沒有為鄰里的兒童開辟出一處小小的游樂場所。至于城市一些公共事業機構,它們是附屬于君主王宮的。而這種城市基層細胞的理論正好是帕拉第奧提出的:
現在回過來談談一些主要的廣場,那些應當與莊嚴富麗的王宮相毗連的廣場,或者與各國首腦聚會的場所相毗連的廣場,現在的國家都是君主國或共和國。國庫或公家儲放金錢和珍貴物品的金庫,應該靠近這些廣場,還有監獄也應該在一起。監獄里的人古時一般分為三類:一是道德敗壞的人或是不正派的人——我們把傻子和瘋子劃歸到這樣的一類了;另外一種是欠債的人;第三種是賣國賊或壞人。
王宮、國庫、監獄、瘋人院——還有什么別的東西能比這四大建筑更能完全概括這新制度或更好地代表它政治生活的主要特征么?這四大建筑是占主要地位的。在它們之間是一片單調而毫無生機的機械重復的房屋立面,在這立面的后面,被遺忘、被拋棄的社會生活的那一部分,正不知怎樣地在茍延殘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