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化一定要存有敬畏之心。要尊重市場規律,擴大社會主義民主,擴大公眾參與,擴大市場的作用, 公私合作,共建PPP (Public—Private—Partnership)模式。
城鎮化率一定會提高
城鎮化和工業化就像一個人的兩條腿,二者相輔相成。“工業化率”是工業增加值占經濟總量的比例,“城鎮化率”是城市人口占全體人口的比例,當下的現狀是“工業化超前,城鎮化落后”。
2012年,國家統計局發布數據,根據2010年人口普查的結果,當年我國城鎮化率為51.3%,同年的工業化指數是多少呢?46.8%。乍一看,這兩個數字吻合得很好,比照全球平均水平,就會發現問題,全球平均工業化率只有大約26%。城鎮化率與工業化率的比值,代表工業化率對城鎮化率的提升能力,從這一角度看,我們與世界平均水平的差距還很明顯。
根據世界銀行[微博]的數據,2010年全球平均的城鎮化率為50.9%,而工業化率不過26.1%,二者之間的比值是1.95,中國“兩率”的比值是1.09。如果與發達國家相比, 差距區別更為顯著,2010年,美國的“兩率”比為4.1,即城鎮化率高達工業化率的4.1倍。
同年同一比值,法國為4.11,英國為4.09,德國為2.64,日本為2.48,共同呈現出城鎮化率遠遠高于工業化率的特征。即便是“金磚五國”中的巴西、俄羅斯、南非和印度,兩率的比值也分別達到3.22、1.97、1.38和1.15,都比中國的高。
我們的城鎮化率大致相當美國1920年代的水平,日本1940年代的水平。統計數據代表了空間布局的未來趨勢:我們一定會往城鎮化率提高的方向走。
城鎮化滯后,是因為我們過去的體制不允許人們自由地遷徙,遏止了城鎮化這個潛在趨勢。現在,這一趨勢擋不住了。過去30多年的改革,通過人口流動激活了社會。現在,一到春節,有大約22億人次跑在路上,這在人類文明史上都是沒聽說過的故事。再過30年,中國人還會這樣“兵荒馬亂”似的跑來跑去嗎?
現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幾個特大城市,接納了大概45%的流動人口,造成各方面的資源都很緊張,但是擋又擋不住,人口還是朝著這個方向流動;另一方面呢,很多三四線城市修了寬闊的馬路,興建各種地標式建筑,造了很多開發區,但是又沒有人去。
現在很多人都說小城鎮好,風景優美、空氣清新,鼓勵大家去小城鎮,但是,說這個話的人住在哪兒?幾乎都居住在大城市,自己都不肯去,這很說明問題。
我認為,討論城鎮化一定要尊重里面的客觀規律,它既不以官員的意志為轉移,也不以學者、企業的意志為轉移,一定要存有敬畏之心。
誰也沒能耐把人圈起來
城鎮化有很多維度,其中一個維度是物理外觀上的,就是國土上冒出了更多的城市,冒出了更多的地標性建筑,冒出了更多高樓大廈,需要有更密集的基礎設施支撐民眾高密度的經濟活動,生活和生產。這是外在的維度。
還有一個內在維度更重要,它是人的社會權利城鎮化。城鎮化是什么,是普通人對經濟收入較高的機會做反映,為什么人們總的趨勢是往城市走呢?因為聚到一起,需求集中以后,分工程度可以提高,收入水平可以提高,這是城市的誘惑力所在。
城鎮化的過程中,一定要沖破原有體制對社會成員權利的障礙,允許人流動,允許人遷徙,可以在這里工作,也可以到那里工作,允許企業總部放在這里也行,放那里也行,這個自由越大,城鎮化的程度就越高。
城鎮化在本質上是自由及其權利保障的函數。正因為自由及其權利保障的發展,才顯示積聚效果,才有城市文明,才有城市形態的物理外觀。但是對于追趕型的后發國家的城市化而言,很容易倒因為果,把城市化的物理外觀當作根本,以為占農地、蓋大樓、上項目就是城鎮化。至于自由及其權利的發育,反而被放到一邊去了。
我們不妨重溫工業化的經驗,看看可以得到什么教益。工業化的物理外觀,看在后發國家眼里格外耀眼。新中國成立后的國家工業化階段,就是政府把資源集中起來抓工業化, 抓鋼鐵。 “大躍進”其實就是沖著煉鋼去的。出發點沒有錯吧?結果事與愿違。
問題在哪里呢?煉鋼要好多要素的供給。在經濟里好好用鋼,與更多的因素相連,有無數的比例關系要協調。以行政力量“以鋼為綱”,以為抓住了鋼,其他自動帶上來,其實做不到。用行政命令協調其間無數復雜的比例關系,信息成本太高,微觀激勵嚴重不足。“大躍進”的失敗,從根本上就敗在這個地方。
國家工業化后來又搞了多少規劃和布局?成功的也有,兩彈一星、國防建設是起來了。但整體而言,資源的動員強度很大,利用效率不高。幾十年下來,老百姓得到的實惠比較少,國內市場也沒有真正起來。
計劃布局還搞了很多定點工廠,不過看來看去,后來有市場競爭力的不多。以家電為例,海爾、美的都不是當年輕工業部的重點布局。當年國家定點的是萬寶,設計規模可覆蓋整個華南六省,現在萬寶的知名度和市場占有率怎么樣?低壓電器也有過國家布局, 在遵義、上海、西安布了三大塊,最后加在一起,還不如現在一個小小的溫州。
這類例證很多,看上去是“科學規劃”,但是體制、機制的問題沒解決,企業家的作用不考慮,耗費了多少國家人才的心血,最后站得住腳的沒多少。這說明什么?不注意適當的制度安排,包括企業體制、市場競爭和人力資本,僅用行政手段追工業化的物理外觀,績效不理想。
相比工業化,城鎮化更要謹慎,工業布局有問題,就是幾個廠,按照市場規律,早晚調整過來,如果是一個城市規劃錯了,那是更為巨大的浪費,這是誰的錢?不是銀行,就是納稅人。我們的后發優勢在哪里,就在于有機會好好研究其他國家的城市化進程,盡量減少損失。
如果按照過去工業化布局的思路,政府強硬規劃和主導,不是說有錢有命令,就可以建個城市把人圈到里面,誰也沒這個能耐!人往哪里走,跟政府在哪里修基礎設施不一定吻合,一旦對不上,浪費就大了,兩頭都有浪費:大家都要去的地方投資不足,老是堵、老是亂;同時,一些地方修了很多東西,花了稀缺的資源,但是就沒有人去。
后發優勢也很容易變成后發劣勢。這些年確實出現一種苗頭,把城鎮建成區, 把城區面積擴大,以為這就是城鎮化。如果僅把城區面積擴大,相應的人口卻沒有有效積聚,也沒有因此增加收入,擴大城區有什么用?高樓大廈、地標建設、 大型公共設施等,這些當然要有,但前提是人和經濟活動的積聚。
收入能增加,你不讓人家積聚,他住地下室也要來。收入的機會不增加,強搬到一起曬太陽,也不得人心。一些地方為了把人“湊”到城鎮,出現過“逼農民上樓”的現象,這實際上還是追求城鎮化的“物理外觀”。
怎么處理沒把握的問題?
城鎮化是趨勢,那些在路上的人總得落腳在什么地方。他會落腳在哪兒?誰有把握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沒把握,我們用什么樣的機制和體制處理這樣的問題會好一點?我傾向于市場體制。
大家都知道義烏,著名的小商品集散地,你說這種市場在哪里不能建?每個縣城都有這個條件,但是別處建大樓也沒人去,義烏搭個棚人就滿了?為什么,就是大家已經在那里建立了信任,交易更順暢,自然愿意去那里做生意,別處再好的條件也沒人去。
深圳的科技創業氛圍很好,土地、租金、勞動力都貴,人們還是愿意去,別的地方味道就不對,沒有企業家敢闖、敢冒險的精神,這就是市場的黏性。這里有政府的可為之處,又不能完全規劃和控制,它的核心問題在哪里?就是市場機制。
商人、企業家是在追求利潤,但前提是要滿足消費者需求,利潤才會產生,消費者不滿意,不買你的產品,利潤從何而來?所以,哪里有利潤,買賣雙方互信的程度就越高,哪里生活成本低水平高,哪里的誘惑力就大,人當然就往哪兒流動,這是非常靈敏的信號。我們的管理者要么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愿意追蹤這個信號;要么體制太僵硬,即使追蹤到了,也作不出及時的反應。
談到企業和政府的活動,或者說誰來主導的問題,我認為兩面都要說。政府這方面,要多向市場學習,市場就是比政府厲害,政府別總以為自己有權力,就可以跟市場做“斗爭”,斗不贏的,要捕捉到市場發出的信號,再發力,順應市場的需求做事。
現在政府也開始轉變了,企業有意見它要聽, 以前的長官意志也開始松動,“長官”也知道,自己駕馭不了這么復雜的問題,所以現在很多城市規劃,由政府出面,進行招投標,由企業來做,然后通過一些途徑讓民眾參與。當然,現在還沒有到達良性循環的程度, “長官”還是有很大的主導權,但是多方參與的苗頭有了,現在的問題是,怎么讓這種新的體制和機制能成長得快一點。
對于企業來說,也要知道城市建設的復雜性,它和單一項目投資不同,它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外部性”,這個事情一旦做下去,會產生系統性的影響,不僅影響到政府,也會影響到公眾的生活,這也不是完全商業利益可以主導的。如果一個商業項目有了“外部性”,那么政府就是其代表,是合作的對象。
在城市建設這個領域里,很多項目不完全是公司的事,民眾的利益也不完全是某個人私人的事,它有公眾性在里面,所以要形成一個合作的關系,政府要注意從市場、商人和市民那里吸取信息。同時,私人的事情也要注意其外部效果。
我的想法是,政府和企業兩種組織,都要往中間靠,從對方那里吸取信息,探索政府管理、企業經營和公眾管理的新界限。這是PPP(Public—Private—Partnership)模式,即公私合作,共同參與建設城市。從制度上看,就是擴大社會主義民主、擴大公眾參與、擴大市場的作用。
現在拆遷是個大問題,矛盾集中爆發的地帶,不要以為我們自己才有這些問題,美國1960年代的城鎮化叫“推土機戰略”,也是一樣的。人家世世代代住在那里,你一個文件就給人家城鎮化了?房子是拆掉了,埋下社會矛盾這一“定時炸彈”,社區永遠不得安寧。
人解決問題都是逼出來的,不難受是不會解決問題的,難受是人類前進的動力,我相信一個基本的理念:只要有問題,有難受,就有人想辦法改。當信息流動順暢了,出了問題大家都知道,也敏銳地捕捉到變化,只要我們有不滿意的地方,有想法也有行動去解決一點問題,一步步地往前走,就有希望。